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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 (井筠)


  再转个身又坠还人间烟火中,杂陈心间的百样滋味像受惊的触角一般一溜烟退回去,耳边车马声,叫卖声,争执声,哭声笑声,木叶窸窣声,蝉嘶声,佛寺钟鸣,绵密地灌入耳廓,不轻不重地撞上心房。循着人流往自己的一隅幽深处走去,没两步便湮没于芸芸众生的喧嚣。
  他可以坦然溯游在市井里巷之间,葬下过往轻抛余年,但也希冀着有一个人能让我甘愿掘开心里那座坟茔,把过去讲成故事。
  故事很快听得完,不知一曲终了,人散不散?
  就算人散,念想还在——然后就把这念想当做水中的浮木,游累了就拥着歇一歇。
  ***
  “哈哈,雪怀来啦?还是来小米粥素包子吧?”早点铺的张大伯双手抬着一大锅刚熬好的豆花从后厨走出来,见到青年不禁眉开眼笑,声如洪钟:“今天是出画摊还是去府衙啊?”
  钟雪怀伸手接了老板娘递过来的饭食,温言答道:“昨个陈大人差了小五子来找我,让我今儿个起了身就过去,却还不知有什么差遣。画摊大概下午摆吧。前几日听大人说,咱们熙州城又要来一位将军帮着陶将军协理铁矿上的事务,算算脚程也该到了。”说到这里他吐了吐舌头,打算开个小玩笑,“这位将军难不成想在熙州城立个家室,找我画幅小像?”
  屋棚里的食客哄堂大笑,立马有人接口道:“这刚进城就想着找媳妇,难不成是哪个王公贵胄的子侄,草包纨绔一个?那倦芳楼和竹菊清影可要添个一掷千金的浪子了。”
  钟雪怀闻言忙道:“我乱猜的,李伯不好乱讲。”
  又有人道:“那王谢之家的子弟也不都是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我看那小陶将军就挺有两下子的嘛,前几日卅五大街上惊了马,横冲直撞的,大伙都往两边让,谁成想一个丁点大的小娃一个马趴摔在了路当间儿,孩子他娘大哭着就往前冲,说时迟那时快,眼瞅着母子二人就要丢了命,那小陶将军离着还远呢,一个飞身跨上了马,缰绳一勒,那惊马两个前蹄抬起来一人多高,竟然就这么停住了。你们说这年轻人有本事没有?”
  另一人接口:“这事儿我也瞧见了,那小娃手里本还攥着串糖葫芦儿,摔倒的时候糖葫芦儿飞出去了,给那小将军接了个正着。救了人,那孩子的娘千恩万谢地拉着孩子给将军磕头,说什么孤儿寡母的命苦,这辈子没什么能孝敬的,来世要结草衔环地报答,你猜那小陶将军咋答的话?”
  “卖啥关子,说呀!”
  “那小陶将军赶紧把那寡妇扶起来,然后弯下腰来对那小娃说,报答就不必了,这糖葫芦儿请我吃了行不?当时有几个喝着汤水的就喷了,街坊四邻全笑翻了,这年轻人可真有意思。”
  “这年轻人心地好,那寡妇受了惊,说话都语无伦次的了,小陶将军看孤儿寡母没人看顾着,还陪着上百里药铺抓了几副安神药呢。”
  “可我怎么听说这开铁矿的将领把周围几州有些村的农户赶过来开矿,人家地里的粮食可正等着收呐,但凡是软心肠的都干不出这种事。”
  “非也非也,本来我也觉着奇怪,可我婆娘在矿上给兵做饭,她回来跟我说呀,这开矿的人手是兵和平头老百姓对半开,兵是陶将军从皇都带来的,老百姓却是凤翔府的府官给调配的。你说的那些个从庆州过来的村民是吴家村的,听说凤翔府的一个府官看上了村里一个美人,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想要掳回去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房小妾,那姑娘不从,老村长也是拼尽了力气护着那姑娘一家人,带着村里老老少少去凤翔府告了一状。那府官强抢不成反出了洋相,记恨上了那村子。正好这募集人手开矿的敕令下到凤翔府,那府官便徇了私,调了吴家村所有青壮劳力,赶几百里路来了咱们熙州。”
  “我婆娘说了,别看小陶将军生在那钟鸣鼎食之家,可一点纨绔的劲头也没有。饭和兵们吃一样的,好容易闲下来就陪着那些苦力话家常,嘘寒问暖的。听说了那吴家村的事,当时就说要放那些农人回去。那些农人都抱怨这么一来一去早把农事给耽误了,小陶将军就让他们都先留下,派了一队兵带着补给赶去村里,还说来年矿开完了亲自去给赔罪。”
  钟雪怀喝一口小米粥,道:“这么说来,这陶将军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听说,这次来熙州的南将军跟陶将军是好友,想来品行也不会差。”
  “说的在理。”
  “自从西郊那边出了铁矿藏,咱们熙州可也真热闹多了。”
  “就是就是……”
  你一言我一语中,钟雪怀吃完了早饭,起身付账。粥和包子加起来六文钱,他却递过二钱碎银给张大伯。
  大伯看着那银子愣了一下,随即一拍脑门,“哎呀,我倒忘了,今儿个是冬至啊,雪怀放心,肉馅大伯会帮你喂好的,你晚上收了摊子来拿吧。瞧我这记性,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钟雪怀忙道谢:“大伯辛苦了。看您这身子骨硬硬朗朗,哪能说老呢。”
  刚才说书一样讲那年轻将军救孩子的汉子笑道:“瞧这小嘴甜的。话说回来,雪怀也是个怪的,平日里都吃素,偏每年冬至的时候跟大家一样吃猪肉饺子,还只吃自己包的。我家那口子想让雪怀老弟冬至上家去吃饺子好几年了,老弟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钟雪怀语塞。
  要我怎么解释呢——
  岁岁年年都这样淌过,风吹去日晷上的砂,石刻的尖端投下的阴影长短轮替。大概,一年之中,我只这一天的失态吧——
  所以就让我给自己留个秘密。
  青年没说什么,嘴角噙起一抹招牌式的谦冲温和的笑意,给众人道了个别,出门去了。街面上人声渐起,白影没入那熙来攘往中,一忽儿便看不分明了。


第4章 三 星流雨落
  落了几天的雪把天幕洗得碧蓝碧蓝的,日头悠悠地往上攀,日光不烈,照在人身上却暖融融的。
  “啊——哈——啊——”。
  卅五大街上,百里药铺的一个小伙计登梯爬高,熄了高挂的灯笼。熬了一宿的几个药师踱到店门口吸上几口清新的空气,其中一个一条腿门里一条腿门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疲乏好像能就着那拖起的长调一同离开的脾肺,五脏六腑倏忽之间元气淋漓。
  熙州城到底偏远,若论那八驾马车并行无阻的宽敞街面,达官贵人出外的车马排场,店铺楼阁装潢的华贵富丽,和皇城帝乡一比,总归要矮上一头,或论阳春白雪丝竹管弦的余音绕梁,款款而行的少女体态娇娆乡音柔媚,糕点茶品的精致与花样百出,自也和那软语吴侬的鱼米之乡差上一大截。但若论热闹,绝对是不遑多让,不仅不遑多让,卅五大街人声鼎沸的光景,真就像开了锅一样喜气腾腾。
  锅子里水面上先是纹丝不动,偶尔一两个气泡翻上水面来飘向边沿,相互挤挤碰碰,最后合在一块儿。小戏码一个接着一个闹出来,看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不一会儿就凑成了一台大戏了。
  不知谁第一个挑起厚厚的棉布门帘做起生意来,喧嚣的气氛以卅五大街为源头,一忽儿便在大大小小的街巷弥漫开来。卖芝麻烧饼的那谁谁脾气忒古怪,面饼炸得金黄金黄,酥皮一层层看得分明,黑白芝麻粒儿扎扎实实铺了一面儿——那谁谁谁,流口水也没用了,这烧饼每天不多不少卖两百个个,日日清早排长队,一刻钟准卖完。卖糖糕的那谁谁怪癖也不少,偏要用那各色糕点在大圆桌上摆个牡丹花样,不摆得十二分满意了不开卖,馋死你个嘴急的。卖糖葫芦儿的那谁谁扛着个麦秆垛子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发面儿包子的那谁谁抱一叠半人高的笼屉往桌上一放,笼屉盖一掀,一群铺子里做工的一拥而上,白气忽悠忽悠腾起来,隔着三尺方寸地,对面人的眉目竟看不分明了。
  杂耍卖艺的再来添一把柴火。水面连绵浮起的小泡如蟹沫,一会儿又大如鱼眼,最后水泡不待完全浮上水面便一个接一个破开了。这家的武生面白功夫硬,一套拳脚打得虎虎生风,那家的小娃儿不禁夸,头上顶的五六个大瓷碗跟着叫好声一块碎了满地。颊上涂着两斑鲜红胭脂的丑角念起了绕口令,人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围了上去,铜钱儿砸到铁簸箕里叮当乱响,蹦出一个落在地上,三五个小孩儿抢着去捡,抢着的回身边跑动如脱兔,后面缀着另外几个穷追不舍——
  糕饼的甜香——
  香茗的款款清香——
  鲜花浓郁得几乎令人晕眩的芳香缠扰在每个往来客的鼻端——
  赶车的鞭声——
  铁掌疾疾触地的嘚嘚声——
  牛轮吱呀声——
  各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真热闹啊——
  卅五大街说是贯城而过,其实店铺林立的繁华地带也只集中在西城门一带。熙州算个不大不小的边陲通商地,各国各族的商队行旅过了兰州一路南下,迎上的第一个繁华的大城就数熙州了。行旅商队一般从西城门进城,在满目琳琅的卅五大街便能逗留半日有余。很多陆路上走的运货的车马车队多半把货送到就折返,而游人散客或打尖投宿,或继续东行。越向东行,街道变得越窄,四周延伸出枝杈一样的小巷弄,十弯九绕又相互连通,外乡人误闯进去,不亚于困入极复杂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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