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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 (井筠)


  这话忒是气人些,叶鸿悠自问虽并未钻研过丹青之术,但总归不是一窍不通。和眼前这位比上一比自是相差甚远,可也不至于囫囵了眉眼口鼻,连画的是谁都看不出来。
  相处了几日,叶鸿悠也看得出来,这位钟先生生性喜爱开玩笑,初见时那只跃然纸上可怜兮兮的“瓮中鳖”便是个例证。至于那人究竟是对谁都起这般玩闹之心,还是单自己于他有什么特出之处,便不再叶鸿悠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正待出言反击,钟雪怀却一把将他拉出屋门,让他与雪人站成一排。
  “钟先生,你干嘛?”
  “不干嘛,想告诉叶兄什么叫画画而已。”
  后来那人拿了最大号的狼毫笔,在雪人硬邦邦的大脸盘子上画了他的丹青。叶鸿悠咬牙切齿想要销毁,未果。接下来的一日他“苦练”画技,不幸也见不得什么成果。
  若这日子真就如斯逝去,掬起一把流年赏玩,恍然不觉间已鬓如繁霜。哪怕心中有恨悔再隐隐作痛,又有何妨?
  只是总还有些暗潮翻涌,波澜不兴的平静下蠢蠢而动的危险,就似饿得快没力气的野兽,不声不响暗自蓄力,就等着趁人不备咬你一口。
  不,总不至于毫无防备。这几日来,他一个‘逃犯’整日躲在院子里也就罢了,连钟雪怀都跟着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起来,画摊几日不摆出去,平时总上门的那些大婶小孩儿也不见了人影。叶鸿悠不是没问过这样做是不是不妥,只是那人四两拨千斤地答,说街坊们只道他去了哪家员外的府邸给参详亭台楼阁上的花纹去了。
  敷衍得很没有诚意,那人似乎也不大在意自己的说辞是否值得相信。与其说他窝在家里是为了陪自己这个“客人”,抑或是避免抛头露面的招摇,叶鸿悠更愿意相信,钟雪怀是在等什么人上门。
  他也不会问自己越墙出走的那晚,钟雪怀星夜出门究竟有什么玄机,担心或埋怨都是多余的,正如那人说的,该来的总会来,命运不给人留情面,人便该自己给自己宽心。
  笃——笃——笃——
  这个时候,有谁会来?
  叶鸿悠搁下笔走到院门边,门边墙上有一个斜斜穿透墙壁的小洞,洞边是副小铜镜。前几日他初登浣芳沐雪的门时便注意到,门外墙边也镶着一面同样的镜子,当时他尚不明白这两面镜子有何用意,后来问过钟雪怀才知道,院外门边的人影,会通过门外的小镜掩映到门里的小镜,虽不能将人影映的多么真切,但来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尚能辨别。
  叩门的,是个脸孔陌生的男子,身形颀长却失之瘦削,看扮相倒并非公门中人。
  叶鸿悠有些犹豫,万一此人见过自己的海捕公文,或者干脆便是来找麻烦的人,贸贸然开门无异于引狼入室,若此人便是钟雪怀等的那个人,不开门会不会误事?
  咿——呀——
  灶房的门开了,钟雪怀探出头来,“愣着干嘛?你倒是开门啊。”喊话的声音之大,叶鸿悠丝毫不怀疑门外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叶鸿悠也无话好说,眼前木扉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玄衣男子的身影赫赫然闯入眼帘。
  来人既不自报家门,灶房里的钟雪怀也不点名来人身份,仿佛都等着叶鸿悠先开口一样。叶鸿悠无法,只好出言相询:“阁下是……”
  哪知那人也不答话,皱着眉打量叶鸿悠,良久道:“你和你哥哥,长得真是不怎么像。”
  叶鸿悠疑惑,此人并不像有什么恶意,何况前几日的思绪已然得到验证,钟雪怀闭门谢客确是在等什么人,而这人此刻堪堪立于眼前。但听那人略嫌轻慢言语提及自家大哥,心中有些郁郁却又不好发作,气氛一时僵持。
  叶鸿悠定了定心神,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过分锋利,“阁下是家兄的故人?不知高姓大名?”
  “南霁月。”
  战功卓绝的左将军。
  也是懦弱而暴虐的君主钦点将沾着一星半点前朝皇室血统的无辜百姓赶尽杀绝的左将军。
  他是一把锋锐的斧钺,保家卫国也好,剪除谋逆之人的“党羽”也好。
  锋锐,却并不冰冷。叶鸿悠看人,善看人的眼睛,正如初遇钟雪怀时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份独有的冰清玉洁,现时立在他眼前年轻的将军眼里,他亦读出了一份独有的桀骜。南霁月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温情,那燎原的狂傲,会刺伤一切繁文缛节与不值钱的虚情假意。但那眼里却有真正的善,有真正的义,有一份对黎民苍生的虔诚的崇敬。
  叶鸿悠难以想象,这样一份独有的桀骜,也会屈从于那色厉内荏的君威,变成一把不辨善恶的刀戟,沾上几百个无辜生灵热烫的血液。
  不,不对——
  眼前赫赫威名的青年将军手上,根本没有那些安分守己的平头布衣的血!他注视着自己的眸光里,有交付给苍生的仁善和虔敬,也有交付给他自己的无愧——无愧于心。如若真是他戕害了自己的骨肉至亲,哪怕绝非出于他的本心,他也不会无愧,他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
  叶鸿悠心头蓦地闪现一道灵光,如遭电击,一个内心之中隐隐然无比期盼过的,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抱有希望以至于没有勇气深思的念头,猛地冲向他的灵识——为他挡下一道灾祸的同胞大哥,尚在人世。
  他颤抖着声音将自己卑微的企盼宣诸于口,他颤抖着眼睫看着面前的人仿佛有千钧之重的一顿首。
  极端的喜悦一时难以消受,将他的五感七窍都麻痹得彻底。不太相干的事反而先清晰起来,叶鸿悠明白,钟雪怀在赌,赌这位将军的良心没有泯灭,赌那泰山压顶一般的皇权下,尚有真正的仁善一力扛鼎,赌那与谄媚阿谀的泥潭中,尚有真正的忠义如龙潜渊。
  视线尚不清晰,而仿佛酝酿已久的惊变也在一念之间,陡然而出——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向着已经走到院子中央的钟雪怀而去。
  叶鸿悠大惊,喉咙中却发不出示警的声响,而他身边的南霁月却伸手把他往旁边一推,而后身形一闪截住了那只夺命箭。
  而后羽箭一支接一支划破冬日静寂的午间,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温雅画师袭去,招招都像是怀有有深仇大恨一般锋利。好在玄衣的青年将军虽然浓眉紧锁,对付起那些攻击来却尚游刃有余,被他护在身边的雪衣青年也是不惊不惧,面上不动声色。
  叶鸿悠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上前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成为累赘,便小心向身后屋檐下退去,把大半身体掩蔽在书房半开的门后,以防被流矢误伤。仿佛感应了他的心思,一支羽箭“咄”地一声钉到门上。
  叶鸿悠一面关注院中的战局,一面手上使力将那支箭□□。把箭拿到眼前仔细一看,叶鸿悠不由得一皱眉。
  他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家族世代从商,贩的是各类飞禽的羽翎,飞禽的种类不一,羽翎的成色也不一,分门别类贩到不同的去处。其中颜色统一而饱满的作为羽箭上的羽毛贩入军中,也是依据不同的颜色分派不同的军队。据叶鸿悠所知,褐色的属于东西南中四路戍边或驻守地方的军队,白色属于军中的骑兵步兵主力,屯兵在西北边境一带的定北元帅齐宣的兵马,也就是现下执掌熙州铁矿藏开掘一事的左右将军所属的队伍。天然白色染成淡赭色的属于皇城军,而现在拿在手中的这支纯黑的——
  属于大内侍卫的队伍或王侯将相的暗部。
  皇帝的暗部要杀钟雪怀,是查明了他的身份,还是——
  不太对头。若只是要杀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理由单挑南霁月上门的时候动手。叶鸿悠虽然不通武艺,但也觉得方才破空而来的那第一箭,时机火候确凿都是刚刚好,既陷钟雪怀于危难之中,也给南霁月留下足够救人的余地。
  这么说来,那些人是针对这年轻的将军了?只听令于高高在上的那一人的武士与可称之为国之栋梁的青年将军明争暗斗,利用一个平头老百特殊的身份,其中必定大有玄机。
  那些不疼不痒而意义不明的攻击都带着阴谋的味道,不下杀手,那便是在拖延时间了?若是拖延时间,对方必然还有后招,未知的变故随时可能发生。
  南霁月一手持剑拨开密集的箭雨,一手拽着钟雪怀往叶鸿悠这边靠过来,似乎是想将他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但他不敢离得太近,怕错漏了哪只流矢,反而伤着要保护的对象。
  箭矢纷飞之际,金石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战局之中,一向心有天地宽的钟雪怀趁南霁月带他扭转身形的空档,冲叶鸿悠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然而叶鸿悠此时没有心思留意他的“眉目传情”,因为他看到方才隐蔽在各处屋宇后射出羽箭的武士蓦地现出身形,他们身着统一样式的黑衣,腰悬狭长的佩刀,面上有黑铁的网面罩遮住半张脸孔。箭雨停歇,那些黑衣人身形如疾风,纷纷跃入院中。
  未容叶鸿悠想明白黑衣众突然现身的关隘,便被一片冰凉的物事贴上颈项,危险的触感蔓延开来。挟着他的人把他从门后掩蔽之处拉出来,行走之间叶鸿悠被挟持他的人拽得打了个踉跄,颈间肌肤与近在咫尺的利刃一触即分,却仍碰出一道伤口,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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