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儿肩胛上的咬伤不深,先前回到家时,孙擎风已帮他用纱布捆住,眼下血已止住,但那纱布亦已被血浸透。
金麟儿受伤后淋了雨,神智模糊,但一直拽着孙擎风的袖子,此刻见对方停下脚步,不由担心:“不用管我,我没事。”
孙擎风半跪在地上生火,幸而先前数月干旱,洞内的草木都很干燥,他很快就生出了一堆旺火:“下雨天,地上的足迹很快就会被冲掉。那两个兵士性命无虞,他们心里害怕,不会穷追不舍。”
“安心歇下,有我在。”孙擎风替金麟儿把脸擦干净,让他脱衣服烤火,自己也脱了衣袍,把衣服带到外头,在山泉中简单清洗过。
而后,他找来几根树枝,搭起两个架子,将湿衣服晾在火堆旁边,既挡风雨,又能遮住火光。
金麟儿嘴唇发白,冻得直哆嗦。
孙擎风坐在地上,把金麟儿抱进怀里,手里拿着一条从衣袖上扯下的布巾,沾了清水,帮他擦拭伤口:“我说过多少回?若我体内鬼煞爆发,你当远远躲开。”
金麟儿:“我不会丢下你的,死都不会。”
他怕孙擎风感觉受到轻蔑,马上换了种说法:“我是说,我不会让你丢下我,除非你真心厌弃我。”
孙擎风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取出金疮药粉,洒在金麟儿的伤口上,给他吹了两下,见他不住发抖,不由叹道:“孙某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
金麟儿:“你哪里都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孙擎风:“睡你的,别胡说八道。”
“你别趁我睡着的时候自己跑了,别丢下我。”金麟儿痛得虚脱,双眼半睁半闭,视物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到一簇橙红的篝火、漫天硕大的光斑,看到这金色的天地间,洞穴的石壁上,落着他和孙擎风紧紧相依偎着的人影。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倾盆大雨淅淅沥沥地洒落。
秋衣并不厚实,到半夜已经被篝火烘烤干燥。
孙擎风松开金麟儿,把他放在一层厚厚的干草上,起身去穿衣服,把金麟儿的衣服放在火堆边烤暖,而后才替他穿上。
金麟儿梦中惊醒,抱住孙擎风的胳膊:“你别走。”
孙擎风:“风大雨急,我走去哪儿?”
“雨停了也不要走。”金麟儿看见孙擎风人还在,暂时松了口气,手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减,“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可最近你总是在镇上游荡,你是不是,是不是……”
孙擎风:“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
金麟儿似乎觉得这话说来难为情,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成亲生孩子了?”
“我即便不娶妻,也可不能和你生孩子。”孙擎风深感无奈,“咱俩都是男人,生不出来。”
他的脑子已被金麟儿搅乱,甚至想破罐破摔,心道:“老子但凡能生孩子,一定给你生个玩玩,免得你这蠢东西成日胡思乱想。”
“我知道,我都想清楚了。”金麟儿面露挣扎神色,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同你分开,但不可自私,本就已经累你数年,长大了还要当你的累赘。你成亲以后,我会自行离开,但不会走远,最好能与你比邻而居。我得时时照应你,不让你被女人欺负,我不会打女人,但我会和她们讲道理。”
孙擎风僵在当场。金麟儿这番言论,他昨日才在心里想过,执印人与金印护法虽性命相关,但从不是心意相通的,金麟儿怎会与他有同样的想法?真是奇也怪哉。
孙擎风没好气道:“我永不会娶妻。”
金麟儿:“我绝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你若也看不上别人,我们可以剃度出家,或者去当道士,一起修行游历,相依相伴,同样是一辈子。”
“不许胡思乱想,快睡觉。”孙擎风帮金麟儿穿好衣服,抱着他靠在石壁边,伸手蒙住他的眼睛,生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答上一个“好”字。
外头雷声隆隆,荒凉洞穴里火光金红,反倒温馨。
金印得到人血滋养,令孙擎风力量充盈,停着隆隆雷声,根本不得平静。
他松开手,叹了口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
金麟儿掰着指头,细细道来:“你带我逃命,做饭给我吃,帮我缝衣服,讲故事哄我睡觉。我尿床的时候,你帮我洗被子。我在林子里玩耍,你从不说我,还帮我洗衣服。你送我上学堂,相信我能学好。你帮我买包子吃,买糖、买豆花、买肉串,还有好多东西。总而言之,你就是最好的。”
孙擎风:“我不是好人。”
金麟儿:“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相信你,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你自己说什么,我都信你。我知道,你就是最好的。”
孙擎风一时语塞。
雨下个不停,洞外电闪雷鸣。幽蓝的闪电,照得他右脸森然,橘红的火光,照得他左脸温柔。过了许久,他才再度开口:“我从未滥杀无辜。”
金麟儿握着孙擎风的手,用嘴对着他冰凉的手掌哈热气:“你就是最好的。”
孙擎风:“那日,我从白海军中告假,回到青明山上的家里,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朝食已经被人吃光,我养的狗死了。呵,我说这些做甚?”
金麟儿:“你的所有事情,我都想知道。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只要你想说,我就想听。”
孙擎风的手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耳根似乎也有些发热,咳了一声,把手收回,道:“我跑到城楼上去寻我爹,发现外面黑压压一片,青明山末那城,一夜间竟遭鬼方围城。”
金麟儿困得睁不开眼,听见“狗”,便说:“原来你真的养过小狗儿。”
孙擎风哭笑不得,神情不再凝重:“城中兵力奇缺,城守听了他那妖道朋友胡酒的话,让赵桓将军修炼《金相神功》御敌。奈何那城守年事已高,力有不逮,我便自告奋勇舍身炼印。谁承想,我因遭鬼煞侵体,未能就死,自此而后变得不人不鬼。我跟赵将军大开杀戒,血流成河。而后,我世代守护执印人,在白海界边,待了一百九十年。”
金麟儿靠在孙擎风怀里,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孙擎风苦笑:“一百九十年间,鬼方畜生再没能越过那道裂缝。我虽心有不甘,但从未后悔。”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此夜间娓娓道来,心中五味杂陈,但说到最后,直是心潮澎湃,觉得不悔当初,不虚此生。
金麟儿的发热已经褪去,但仍像个小暖炉。
孙擎风不自在地动了两下,最终没有把金麟儿推开。他没听见金麟儿说话,以为他又被吓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金麟儿不知何时竟已睡着。
鬼使神差地,孙擎风伸出两指,轻轻碰了碰金麟儿肩头的伤口,柔声道:“我不会丢下你。”
洞外雷声隆隆,暴雨不歇。
第17章 启程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第二日,金麟儿肩上的伤已无大碍。
孙擎风想就近寻个小镇,买些疗伤的好药回来。可金麟儿受伤后有些虚弱,说什么都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看金麟儿面色憔悴,其实也迈不开腿,不得办法,只能在洞穴附近找些野菜、猎些野物。
金麟儿躺在洞口平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远远看着孙擎风,昨日一场风波转眼就忘。
孙擎风每每抬头,总能看见金麟儿对自己笑,实不知此般境况中,他为何还能如此开怀。
夜里,天又下起小雨。
山中黑沉寂寂,雨线银丝般遮住洞口,雨滴落在水洼里,响声不大不小,催人安眠。
孙擎风背靠石壁半躺着,警戒地注视着洞口。
金麟儿枕着孙擎风的大腿睡觉,不安分地揪着他方才洗好、披散着的湿头发,道:“孙前辈,昨夜我没有睡着,我是装的。”
孙擎风一抖脑袋:“我傻了才信你。”
金麟儿笑嘻嘻地说:“因为你不是个好人,所以我怕你说完以后觉得害臊,会杀我灭口。”
“哦。”孙擎风无言以对。
金麟儿用手撑着自己,想要爬起来,忘记肩上还带着伤,一动便吃痛瘫倒。
孙擎风一把接住他:“你怎就没一刻能安生的?”
“从前,我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金麟儿搂住孙擎风,像只小狗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如今,我觉得你是个大英雄。”
他阴谋得逞,心满意足地躺下就睡,觉得像是吃了块蜜糖,嘴里、心里全都甜滋滋的,喃喃自语道:“只有我知道,我一个人的英雄。”
孙擎风老脸涨红,心道:“他把伤寒过给我了?”
“去你的!”过了很久,孙擎风才缓过劲来,轻轻推开金麟儿,挪到石洞另一侧,双手抱胸,怀中抱剑,打起十二万分的防备。
他不是怕官兵、野兽或妖魔鬼怪,只是怕金麟儿再“侵犯”自己,那感觉实在吓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与金麟儿如此亲近,成日挨在一处竟不觉难受。这很不对劲。
金麟儿被吵醒,迷迷糊糊像条毛毛虫似地,蠕动到孙擎风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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