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郭秉直一世纯诚秉正,这一番奉承之语说的干干巴巴结结巴巴,憋出一脑门子的汗。
何岫巴望着对面的陆珩听不出端倪来又巴望他能听出来。听出来了,就代表他是真贵胄名门,很好;听不出来,那就更好了,恰可以同自己做一对儿。
陆珩嘴角轻抿,凤目似笑非笑,“哪里哪里,君谬赞了,陆某愧不敢当。同仙师风神相比,陆某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不若何君告知师门何处,陆某挑选吉日登山拜会,岂不是更美”
何岫心里一阵雀跃,又抽抽两下。这人果然听出了他的机锋,又回敬了他这一句,想来是知道了他的底细。他哪里有什么师门出处?难道还能说是徐福②?
“何某师出世外仙山,隐匿云中,远居海外,飘渺无法觅其踪迹。尔等即便知晓,也无缘一问山门何处啊。”
陆珩面上纹丝不动,轻轻一笑,“果然如此,实在是遗憾。”
这二位一个带着出尘绝世的笑意,另一个端着目下无尘的笑容。旁人始终随口附和,对其中蹊跷毫无察觉。可苦了作为主人的赵继梧。他从来蝇营狗苟惯了,惯来敏锐。单凭直觉便发现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又暧昧丛生。他空有财富,却身份低微。陆珩这人出身来不是自己能攀上的。又想着万一攀附上了,他赵家这一支许便能跳出滩涂之地,日后为官为宦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了。如此这般,他如今又要仰仗何岫,心中又存了攀附陆珩的不切实际的妄想。两边都不想得罪,便闭紧了嘴巴,察言观色,随口附和着。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哈哈,哈哈”
何岫大笑,“何某山野之人,以微薄之力替人解难而已,算不得英雄。”他一指赵继梧,“这位赵郎君,纵横滩涂城,八面莹澈,一身百为。才当真是个英雄啊。”
赵继梧连忙谦逊的推辞。
陆珩将目光投到赵继梧身上,恰见他肥头大耳,面露得意的样子。当即冲着何岫了然一笑。何岫心头一松,知道对方不欲管自己的闲事,当下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来。
何岫陆珩二人终于收了彼此之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赵继梧隐隐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有机会展示出主人家的丰采以及热情好客的气度。不下片刻,精致的珍馐美馔便摆上了桌。伺候的青衣家奴也换成粉裙婢子。又在四下点起了火炉,几杯热酒下肚之后,众人的脸都由白便红。才刚那些别扭尴尬的气氛,到这时,才是真正的烟消云散了。
赵继梧轻谈浅笑,左右逢源。就连陆珩这般清冷的人物也不由抬眼多看他一眼。这一眼就似一剂强心丹,赵继梧就似是被罩了光环一般,神采更胜。
郭秉直不敢同陆珩随意说话,只管扯着何岫从湖光山色说到市井人家,又从人间百态说到上古神佛的传说,说到皇帝、神农时代虚无飘渺的主张,往下又考究了夏、商、周三代圣人的美德,时不时的拿其中一两个问题来问,“陆先生如何看待?”“何仙师意下如何?”
陆珩笑且不答。冷眼看着何岫顺口接了郭秉直的话茬儿后便口中雌黄,若悬河之水滔滔不绝。何岫似是难得兴奋,席间突然高谈阔论。又另外说到人世间所共存的儒家治世之道,道家凝神导气之术,释家的修身养性之法。陆珩支起下巴,轻轻呷着杯中酒,饶有兴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
何岫一边浅酌慢饮,一边同郭秉直高谈阔论,一边拿眼睛往陆珩身上脸上瞄。这人生的好,神仙气质。只是太过深沉,未免乏味。又有蒋仪安在他身后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反复说这人气息诡异,绝对不是个寻常人。心里难免冷了一大截儿。
蒋仪安拿下巴点着侃侃而谈,哗众取宠的赵继梧,同何岫耳语道:“岫郎,那浑人又要成仙又要巴结权贵,好不贪心。”
何岫就着他的话便转过了头,正对上陆珩看过来的眼睛。心里冷下来的那点火,倏忽长了丈八高,烧的他一阵头脑发热,连带眼神都放肆起来。陆执玉纵然再目下无尘,也看出了端倪。不动声色的同何岫眼光相撞,电石火花之间,警告的意味十分的明显。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陆珩的怒目,看在何岫眼中却等同于眉目传情。他一颗心沸的厉害,只恨人多眼杂,不能伸过手去将那人拉进怀里来。
蒋仪安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又抬头见何岫一脸的痴汉相。恨得在他大腿内侧死死的掐了一把,“岫郎,这人咱们不好惹。”
何岫痛心疾首的咬着后槽牙,不甘不愿的收回目光,“我晓得。”人太多,是不好惹啊。
在郭秉直看来,何岫虽然出尘若谪仙,性子却和善近人;而那陆珩龙章凤姿,气质清冷,神情倨傲,望之令人却步。郭秉直又知道他的身份,又不敢做出什么越矩的动作令他人知道这陆珩的身份,全程提心吊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心不在焉的同何岫聊着,一边暗暗观察陆珩的神情。不知道这二人之间莫名的暗流到底为何又起,急的口干舌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呛的憋红了老脸,咳嗽了两声才顺过气来。他心里后悔的紧:老夫平白无故的,为何非要今日来拜会何仙师?啊?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要夹在这二位大神之间受气?啊?气郁归气郁,无奈无言无所作为。只得命琴师拿过瑶琴来,随便点了一个曲牌子,叫歌姬唱来,去去郁气。
歌姬是个二八佳人。天寒地冻,却依旧只穿了一条轻纱薄裙。面白唇红,声音清灵婉转,含怨似嗔:“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何岫一听这曲子,忍不住的笑意溢出嘴角。这词他熟啊。想不到竟然又听到了。何岫心里正盘算着该不该给云澜去个信儿慰问一下的时候。郭秉直这个重礼修身的大儒,大声喝道:“停……。”这般香艳的词如何能在这等场合这样的人物面前唱。怪自己毛躁了,竟然未能细看。郭秉直吼出这一嗓子,又出了一头的冷汗。
陆珩从那歌姬一曲始时便低垂着眼,手把着酒盏,似是所有所思。闻曲被打断,抬起清冷的眼睛,不辨喜怒的说道:“唱的甚好。”
琴师半抬着手,歌姬半张着嘴,在座诸位看了看郭秉直又看了看陆珩,一时尴尬在当场。郭秉直掩饰的咳嗽了一声,“唱的好。”赵慕仙急忙挥手暗示,琴师继续拨弄起琴弦,歌姬继续咿咿呀呀的唱道:“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她缓缓扭动着腰肢,眼波时不时在陆珩何岫之间流转,把一首哀怨痛苦的《答施》唱的香甜迤逦。
一首终了,乐转曲移,赵慕仙一拍手,一众舞姬款款上场。一时,四下香风起,暖意哄,气氛顿时香靡起来。
陆珩待到舞姬上台,才又张开了眼睛,随手赏了一块佩玉过去。待到那歌姬来谢恩的时候又问道:“你才刚唱的曲子可知来历?”
歌姬是城中北里“粉面蔡”家新进有名的妓娘子,人美艺高,更兼歌喉出众。从入行以来,一直被恩客捧惯了,从来眼高于顶,寻常人入不得眼。今日连见了两位不凡的郎君,一颗芳心就有点飘荡。面上更红润,眼波更活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里酥了不少。“传言一妓家娘子与人情投意合。情郎无力给她赎身,临行前写了一首词赠与妓娘子。”那歌姬随后又清唱道:“‘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如伊好。别尔登长道,转觉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妓娘子读了这首词,心如刀绞。遂写下这首《答施》向情郎诀别。”
陆珩眼神清清亮亮,水润莹泽。他又垂下眼睑,轻轻动了动唇,“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如伊好。”反反复复,竟然是在咀嚼词间话隙。何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何就想起了云澜,非那个清贵温润坐在莲华宫内的云澜,而是那个躲在石头背后哭哭啼啼的云澜。那抽泣声似是就在耳边,他灌了一口酒入喉,莫名的又觉得心烦意乱。
何岫眼波曼转,不待一曲终了,便扬声喊道:“拿琴来。”
琴师奉上手中瑶琴。何岫随意拨了一个调子,边弹边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陆珩始终清清冷冷,眼中的笑意却是愈来愈浓。他突然仰天长啸一声,也不管惊愕的众人,一撩衣摆,人已经在竹林之外了。
第27章 第 27 章
以何岫的经验,接近一个心仪的人,总结起来无非是这样一句话,“涉世未深,声色犬马;历经沧桑,东篱桑麻;情窦初开,宽衣解带;阅人无数,灶边炉台”。掌握他的喜好才是关键啊。
因此,陆珩早上一迈入饭厅,就看见何岫笑眯眯的坐在案前。
“陆君”
陪坐在一旁的郭秉直起身施礼,陆珩抬手回礼,端坐一旁,亦不开口,只拿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何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