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老灵鳌没有发现这么多蛇涌入白稚泽,也非常解释得通了。
陆长荧道:“这样一来,谢宁舟就很可疑了。”至少,当日莲台被蛇群围攻时,他没有说实话。
陆长荧心念一动,低头观察了一会儿水流,又伸手入水试了试,道:“不用逆流而上了,我知道为什么了。”他脱下外袍,裹在辛晚身上,道:“我们先回去,然后我去找谢宁舟。”
辛晚摇头道:“不,我们先去找谢宁舟。”
陆长荧看着他的眼睛,辛晚道:“马上问清楚,否则说不定会有其他人被咬伤。”
陆长荧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好。要靠你指路了,这里我不认识。”
疏木舟顺水而下,然后拐了三四个弯,面前逐渐显露出熟悉的景致,正是白稚泽安排客人们居住的一片精舍。陆长荧牵着辛晚的手下船,程心远已瞧见他们,微微一怔便迎了上来。
“陆师兄,辛师弟。”
空桑的仙宗因都有水系相通,所以颇有同气连枝的意思,虽然派别不同,平日相见却还是以师兄弟相称。其中辈分无法深究,只能见到比自己年纪大、本事大的就喊师兄,年纪小的就喊师弟,乱叫一气,由来已久。
陆长荧一边将一缕真气似有若无地透过脉门传入辛晚体内,一边道:“程师兄久见了,特来拜访谢门主。”
程心远脸现为难之色,嗫嚅了一下,陆长荧笑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谢门主恰好不在。”
程心远刚要点头,陆长荧已道:“谢门主喝的药汤味道还没散去,想来恰好回来了。”
程心远无从抵赖,只得引了他们进入内室。
谢宁舟靠在床边看书,脸色比之前些日子更加苍白了些,看到两人进来愣了愣,目光在辛晚脸上快速逡巡了一遍,又即刻收回。
陆长荧与辛晚向他行了晚辈之礼,谢宁舟便示意他们坐下,又挥挥手让程心远出去了。
然后他简短地道:“说吧。”
陆长荧向来从不服人,此时却也难免对他有些敬佩,便也收了玩笑之意,从怀中取出了五颗避蛇珠,道:“虽然蛇阵已退,但这五颗珠子还是拿来了,现在物归原主。”
谢宁舟点了点头,接过珠子,陆长荧又紧接着道:“还请谢门主查看仔细,以免以后说不清楚,让晚辈落下个偷取玄水门宝物,掉包之嫌。”
谢宁舟将那五颗小珠子放在掌心掂了掂,不动声色道:“不会,陆师侄多虑了。”
陆长荧未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道:“其实是有区别的,是么?”
谢宁舟沉郁的眼睛微微抬起,道:“什么?”
“大约是,轻了一点?或是,小了一点。”陆长荧道,“我不知道避蛇珠的炼制之法是什么,但想来避蛇药物都有必要的剂量,若缺短,多半效力下降或者失去效力。玄冰碧蛇乃玄水门的圣物,在玄水门地界,虽然不至于如蛇阵时那么密密麻麻,但为数应该也是不少的,然而我在玄水门时却一条都没看到。”
“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玄水门正殿中便供奉着五蛇珠。”陆长荧以手指画了一个圈,“避蛇的范围能这么大,然而我拿到的五蛇珠,有一条玄冰碧蛇却能靠近我身周三尺之内,这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但是它又并不是完全无用。”陆长荧直视着谢宁舟,“我虽然未见过原本的避蛇珠,但是这是程心远在不知蛇阵已退时给我的,莲台上的玄水门弟子、三大仙宗的耆宿们未必没见过避蛇珠,程心远又没那个时间立刻假造出五颗足以乱真的避蛇珠给我,所以这五颗,应该是真的。”
谢宁舟轻轻咳嗽了一声。
“又是真的,效力却又大大减弱,我年少识浅,思来想去,平生所听说的术法中,只有一个能做到。”陆长荧一字一字道,“脱骨法。”
谢宁舟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却也没逃过陆长荧的眼睛。
“空桑除了三大仙宗外,我听说,还有一个说法,说的是四个家学渊源的姓氏。”陆长荧点了点手指,“青酒旗、泥人醒、玉羽舞、陈骨头。”
谢宁舟眉毛一跳,缓缓开口道:“其中泥人和羽舞已经绝迹多年啦。”
“是。”陆长荧含笑道,“青酒旗还在陆家峰下,陈骨头,我看,多半是误传,是‘程’骨头吧。”
谢宁舟不置可否,陆长荧道:“所谓脱骨法,就是在使物品完全无损的情况下,原样脱下一层骨来。原本是用于仿制古董、假冒古画,程家家主却揉以术法,使脱骨能运用至一切物事。”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宁舟:“五蛇珠是被脱了骨了,谢门主手中的不动府黑帖,是不是也被脱过一次?”
第15章 诛蛇(1)
一听他提到不动府和黑帖,辛晚立刻想起了谢宁舟最早的那个名字,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陆长荧和谢宁舟正全神贯注地对峙,被他这一声笑打断,双双看向他,辛晚一阵尴尬,却见谢宁舟的目光在他脸上滞了一滞,随即又转了开去,将手中握着的书卷合起,放在桌上。
辛晚偷眼看了看,封面上写了三个小篆,那是十分古老的一本史料,叫做《治水记》。空桑本是五帝中颛顼所居之地,赫赫有名的鲧、禹父子治水便是空桑最早的神记,这本书再平常不过,连空桑的三岁小儿都略知一二,未料谢宁舟竟有心情看这个。
室内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药味,辛晚虽不识医药,却也闻得出上好人参的气味——这是一剂补药。谢宁舟身体一向不太好,脸上肌肤苍白无血色,竹屋精舍中有荷风不断拂过,吹得他薄薄的皮肤几乎透明到能看到血管,整个人都似琉璃人偶一般脆弱。这样的人,实在难以想象昔年曾是不动府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陆长荧看着辛晚笑笑,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那天晚上,我问程心远为何会接到黑帖时,他说不知道,我便有些怀疑那黑帖并不是他的。因为当年陆家少主的弟弟陆青岚曾接到过黑帖,不动府是说了原因的,号称他们从不师出无名。不过我当时不敢断定,毕竟我是个外人,也许只是程心远不方便跟我说明缘由。现在我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有不对,谢门主可以再指正。”
谢宁舟有些出神,点了点头,道:“光凭这些便能猜出事情原委,陆师侄确是这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我猜接到黑帖的本是谢门主一人。不动府发帖和接帖杀人的互不认识,是完全不同的两拨人,全靠黑帖和指甲气息的指引,反正他们也不怕杀的人不对,因为这世上,本是很少有人会冒名顶替,故意拿别人的黑帖用自己的性命代人去死的。”
辛晚奇道:“那若是有人将自己接到的黑帖直接扔掉或是转嫁到别人身上呢?”
陆长荧笑道:“我也一度对此有疑惑,所以后来我想,虽然说黑帖的名称是‘帖’,但是它可能并不是我们见惯的书信状,而是一种见肉生根的东西。这个的佐证是,陆青岚一直到死,我们都没见到什么黑色的书信。”
谢宁舟道:“所料不错,严格来说,黑帖是一道一旦种下便生根,如跗骨之蛆般洗不脱的符咒。”
“虽说黑帖见肉生根,但这种符咒毕竟本就是附于肌肤之上,凭借程家的脱骨法,脱下一层并非难事。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因为这样一来,黑帖只是一分为二,谢门主就算刮骨疗毒也不可能将黑帖完全去除,仍然逃不脱不动府的追杀,这可如何是好?”
陆长荧说着看着谢宁舟,仿佛真的在等他回答一般。
为料想谢宁舟真的回答了:“师老则财匮,兵分则力弱。”
陆长荧笑道:“不错。于是程心远想了个法子,他不光将脱骨的黑帖植入自己体内,还从谢门主处带走了两枚指甲。不动府对谢门主的衡量可能是七个人,带走两个人后,程心远虽然很可能会死,但是穷尽修为,也不见得不能与之一拼;那剩下的五个人,则更有很大可能根本动不了谢门主分毫。不动府自有规矩,当日子时之前杀不掉的人,就不会再杀了。这想必也是莲台起火和程心远遇刺几乎同时发生的原因。”陆长荧说到这里,语速忽然变慢,淡淡道,“计划本是挺好的,但是总有算不到的地方。大概连程心远都没想到,最终结局,你们两个都完好无损,白稚泽一名无辜的小弟子却因此受了重伤,不知谢门主于心何安。”
辛晚知道他说到了木夜灯,想起夜灯的脸和右手臂,心中不禁一阵隐痛。
谢宁舟缓缓道:“你基本没有猜错,只有一点,心远分走黑帖时,我并不知情。”
他眼睛看过来,看的却不是陆长荧而是辛晚,含糊地喃喃了一句“真是像”,才道:“黑帖到时,我旧疾复发,昏迷了数日。若是我知道自己已经被不动府下了黑帖,我连白稚泽都不会来的。”他望向窗外,道,“一直到那几人在莲台外放火,我才意识到……”
陆长荧道:“当时那五人眼见没有机会,临走偷袭了一鞭。旁人都道是他们无功而返因而泄愤伤人性命,恰好景篱毫无法力容易得手才袭向景篱,但是我记得,景篱当日因手臂断了,一直在谢门主旁边让谢门疗伤。”他摇头道,“大家都错了,那一鞭取的本就不是景篱,就是谢门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