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辛晚倒是知道的,因为他本就跟陆长荧很熟悉。陆长荧与生俱来有一种操控土地岩石的能力,在玄水门时能够用一张铁丝网穿透黑岩将小鲤鱼抓出来,仰仗的便是这种先天异能。程心远想必是没看懂,只是碍于仙宗之间的礼貌不能探听对方的修炼秘法,加上碧晴海本就擅长一门恢复物品原样的奇妙幻术,所以勉强还能说得通。
不过辛晚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陆长荧道:“我的能力在水上用不了。”
辛晚用手随意拨着水,道:“自曝缺陷,不怕我说出去?”
陆长荧淡淡道:“先天的力量本就不能作为全部依凭,上天能给你,又怎知不会收回?就算我同常人并无区别,难道就会怕了那些幺麽小丑?”
辛晚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必然很努力很刻苦。”说完便怔了怔,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不记得幼时的事……”
谁知陆长荧却道:“我记得的。”他浓黑的眼睛注视着通透的夜空,缓缓道,“我失去的只有受重伤流落白稚泽那段时间的记忆。”
辛晚睁大了眼睛,浸在水中的手指忍不住发抖。
“为……为什么?”
陆长荧看了他一眼,一扬眉,道:“不知道,可能那段记忆不是很重要。”关于那段记忆,他在意的只是那个在天祸中救了他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陆长荧有恩必报,救命之恩,更不能欠着人情。
“是吧。”辛晚轻声道,“不太重要。”他的手在冰冷的泽水中冻得发僵,却忘记拿出来。
是不太重要。他也想忘记的,为什么还没有忘记?
陆长荧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他很模糊地听到他道:“听青持说,白稚泽弟子在那场滔天大祸中死了不少,你是封静则最小的弟子,大约是之后才进的白稚泽?幸好,否则大约今日你就不在了。”
辛晚恹恹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更是没有回答,似乎对这个话题实在兴趣缺缺,躺下来枕着手臂,道:“我睡觉了,你送我回天澜书阁,让景篱出来接我。”
陆长荧笑道:“好,你长得好看你说了算。”
辛晚又看到了十七八岁的陆长荧。
他像是神话传说中被贬谪的仙人一样,忽然在白稚泽的水流中出现,又十分恰好地被冲进成片的荷叶之间,被叶片莲茎缠住了,幸运地没能沉下去淹死——然后被辛晚的小船一举撞飞,掉在百岁老荷的圆叶上。
可能就是撞飞那次撞到了头……吧。辛晚迷迷糊糊地想。那时候陆长荧浑身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整个人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干净了。
辛晚寻思着要把他悄咪咪带回天澜书阁去睡在莲玉床上养伤,到了书阁外担心他被小王八咬,于是先行把他放在书阁门口,又把通行令牌放在了他胸口,自己划船找秦之然借伤药,兴冲冲回来一脚踏上岸,被小王八咬了个正着。
登时惊动了全白稚泽,小王八最后终于松了口,但是辛晚捡到个人的事也不胫而走。
方砚十分不赞成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白稚泽,因为他们甚至不清楚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正儿八经地从连通的水系而来,老灵鳌不可能没有感知,除非他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封静则倒是没说什么,他性子向来温和,为人又随便,无可无不可,再怎么说,救人一命也算是好事,何况这个少年身上并没有妖邪之气。方砚除了埋怨几句师父太过娇宠辛晚外,也终于无计可施。
辛晚还记得陆长荧很快就醒了,他年轻的身体似乎蕴藏了无穷的力量,让他在这样的重伤之下还得以迅速复原。辛晚有点失落,因为那就说明,陆长荧在受伤前,可能还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的废柴国度可以增员的梦想就此破裂了。
然而他还是挺喜欢坐在床边看陆长荧。陆长荧即便在昏迷时也有股落拓的气质,等他睁开眼睛时,那股落拓便化成了一种难以严明的潇洒自在。尤其是他的眼睛,常人的眼珠总有一圈棕褐色,但陆长荧的眼珠尽是乌黑,如同细细打磨过的黑色玉石,润而不透。
不过这个看起来“潇洒落拓”的陆长荧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哎,你。过来。”
辛晚好奇地过去,便见他眼珠转转,立刻又道:“我冷,要抱抱。”
“……”果然很潇洒,辛晚冷静地说明,“莲玉床用于疗伤,本来就是冷的。”
陆长荧说:“我要冻死了。”
于是辛晚给他抱来了好几床被褥,陆长荧最终被热出了满头汗,然后仍旧十分无耻地说:“不,我冷,我要抱抱。”
辛晚就被他逗笑了。陆长荧说:“我叫陆长荧。”
辛晚:“哦,绿苍蝇。”
陆长荧非但没有生气,一脸激动高兴之余,寒星一般的眼睛里竟依稀有着泪光。辛晚刚刚心想这个人多半是欠骂,被骂苍蝇还这么开心,陆长荧便道:“你……再叫一声苍蝇试试。”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用出这种句式,多半是威胁,隐含意思是“你再叫一声就死定了”,此时对方也多半是不吃这套,要还击一句“试试就试试”,以显示自己不畏强权,英勇无比。但是陆长荧却是哽咽着哀求,实在没什么威胁的气势,辛晚胆战心惊地又叫了声苍蝇,却听陆长荧真情实感地“哎”地应了一声,满足地伸出双手,继续不知羞耻地要抱抱。
辛晚没有办法,何况这个少年的眼睛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他无法拒绝,因此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让陆长荧抱住自己的一条手臂。
陆长荧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喃喃地道:“你别怕,我只是,只是,嗯,想起了我娘。”
辛晚大怒,原本想跟他说“去你妈的”,临到嘴边想起了自己也没有母亲,一阵感怀,便没再说什么。
陆长荧抱着自己手臂的触感还在,梦境却忽然转至了白稚泽上空如盖的劫云,仿若要劈裂天地的雷电,以及滔天的洪水。
少年撑开了双臂,将他紧紧护在身下,他从少年肩膀的缝隙看出去,漩涡般的乌云直直地压将下来,一道道雷电直直劈下,将周身照得有如白昼。少年口中的血不断滴进他的脖颈之中,却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辛晚在睡梦中紧蹙着眉,仿佛忽然感觉到冷一般蜷缩起了手脚。陆长荧停下船桨,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
船已快到天澜书阁,陆长荧思索了半天,在趁辛晚睡得人事不知时进一趟天澜书阁和算了就到这里之间摇摆不定。他鲜少有这样难下决定的时候,最后自嘲地笑了笑,揉了揉辛晚有些凌乱的头发,轻声道:“既然答应了你不干这种事,这次就算了。”
第13章 黑帖(5)
辛晚是被热醒的。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虽然白稚泽内整体四季如春,泽水又常年寒冷,但总的来说,这莲花开放的季节,还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阳光明亮澄澈,加上泽水的反射,天上水中两个太阳,耀得刚睁开的眼睛发花。
辛晚冷静地思索了一下,认为主要的热不是来自阳光,而是来自盖在自己身上的人。
疏木舟因为一夜的随波逐流早已不知停在了哪里,陆长荧在他颈项边呼吸,睡得很甜。
辛晚十分冷静地思索目前来说两人的关系,结论是,事实上还是没什么关系。不管陆长荧是出于对一个废物的同情,还是天生喜欢放飞自我调戏同性,或者别有其他用意,他们始终是没什么关系。
何况他也早就答应过不会再和陆长荧有什么关系。
所以只能没关系了。
一大段的有关系没关系把辛晚自己给绕晕了,他停止了胡思乱想,侧过头清晰看到陆长荧的眉眼,肌肤几乎相贴地感觉到他的体温。
他在这一刻忽然放弃了推开陆长荧的想法,贪恋起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这个陆长荧这么强大这么好看,完完整整,没有死也没有伤,却偏偏不再是他的。辛晚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那个把他死死护在怀中,差点被天雷劈到形神俱毁的少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了。
陆长荧鼻子里哼了一声,睫毛抖了一下,似乎要醒过来,辛晚赶忙闭上眼睛装睡。感觉到陆长荧轻手轻脚地稍稍坐起,手指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未几,明亮到足以穿透眼皮的阳光忽然消失,他没有睁开眼,料想是陆长荧帮他遮挡住了。
他不太敢动,耳中只能听到来回拍打着船身的水浪声音。陆长荧许久没有动静,他才悄悄将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陆长荧一只手撑开衣袖挡在他头顶,长长的右腿驱起坐着,侧脸望着远方,背后接天莲叶,似一幅透光的水墨画。
陆长荧忽然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相接,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辛晚脸上一红,不假思索就一脚踹过去,陆长荧笑吟吟地看着他,还有脸问:“干什么嘛,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把人家吻醒……”
“……我还想问你。”辛晚说,“你在干什么?”
陆长荧打了个呵欠,道:“昨晚到天澜书阁外面时天都黑透啦,看你睡得熟,料想里面的人也睡熟了,何况不是还有伤员么,就没大声喧哗。我还担心你晚上受冷,这不还特地留下来陪你睡……”他一副“我好温柔好体贴”的样子,辛晚翻了个白眼,坐起来洗了把脸,清醒一下,环顾四周,微觉诧异,他自小便在白稚泽中玩耍,这片水域虽然宽广,于他来说却了如指掌,眼前的这一片,虽不至于迷途不知归路,印象中来过的次数却是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