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晚酿的酒酒劲不大,入口绵甜,程心远抿了一口,夹了一筷子莲子炒百合。他嚼了嚼,道:“挺好吃。”
辛晚在亭子边上洗酒葫芦,里边还是附着了一些胆汁的颜色,洗了好几遍才没有异色的水出来,他有点恶心地吐了吐舌头,走回亭子里,往葫芦里灌酒,然后在亭子栏杆上一躺,将葫芦挂在上面的一根绳子上,往葫芦口里插了一根荷茎,吸一口酒,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晒太阳。
程心远自斟自饮,不久微醺,忽然便低声抽泣了起来。
辛晚睁开眼睛看他,程心远道:“你就当没看见吧,我一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一下,但是好像到处都有人。”
辛晚了解地点点头:“我不是人。”
程心远果然很投入地哭了很久,最后终于渐渐冷静,打着酒嗝继续吃菜。
辛晚闭着眼睛,他那个奇特的葫芦装置和吸管还在上面晃悠。程心远道:“你睡着了吗?”
辛晚道:“啊,你可以当我睡着了,想哭继续哭吧。”
程心远看看他:“你还挺会享受。”
辛晚笑了笑,道:“修仙之人能活几岁?”
程心远不意他会问这个,道:“少说也有几百年吧,若是能够飞升,那就远远不止了。”
辛晚道:“我就算不生病不遇祸没有意外,就算因为生活在空桑比常人老得慢一些,但是说到底,也最多只有不到百来年的光阴,所以当然得抓紧时间享受。”
程心远怔了怔,辛晚道:“所以你不要急,你们的时间多的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喝顿酒,醉一场就解决了,如果还没解决,就两场。”
程心远两眼有些发直,道:“你说了不跟我讲大道理的。”
辛晚笑出声来,道:“我这哪是大道理,我这是要让你内疚,你看你,明明你有那么多时间,喝杯酒吃碗饭多好,却非要急在一时搞这种阴谋诡计,还害惨了我的小师侄。”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淡淡道:“你原本可以和谢门主站在一起面对不动府的,也不见得就一定会死,但是你不敢,搞这么复杂的事情,你只是怕谢门主把你拒之门外,你只怕你成为不报父仇的不孝子。”
他侧过头看着程心远:“你故意分走黑帖,除了不想谢门主死之外,是因为你觉得愧对父亲,已经想死了,是吗?”
程心远沉默了许久,又喝了一杯酒,道:“对不起。”
辛晚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想办法将夜灯的伤治好。但是,可能……”
可能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其实很怕苦,很怕累,当然也挺怕死,毕竟死了以后就没有酒喝,没有莲花看,没有美食可以吃,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一直看着景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陆长荧能原原本本想起他来,所以他已经很珍惜和那个不记得他的陆长荧一起的所有时间,哪怕他只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接近他,哪怕他只是一时兴起玩笑戏耍他,但是他还是很珍惜,因为他的时间本来就不算多。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达成~
第18章 诛蛇(4)
陆长荧从封静则处出来,陆青持握着船桨愁眉苦脸地看着他:“这玩意怎么划?”
陆长荧笑着接过来,道:“我当时也研究了好久,这玩意居然比练好一招剑法要难不少。”
疏木舟破水前行,陆青持道:“封老头没说什么?”封静则虽然年事已高,然而修为极深,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加之气质随和,怎么都不是老头的样子,被方砚听到这个称呼只怕也是要气死。陆长荧道:“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加上我还卖了个好,将玄冰碧蛇为何能无知无觉潜入白稚泽的原因也告诉了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呀。”陆青持摇头笑道,“都说九十九句真话里夹一句假话最难识破,这种骗术一定是你发明的。”
陆长荧道:“我可以连那句假话都不说的。”
小船逐渐进入藕花深处,陆青持随手折了一支莲花,道:“白稚泽确实挺漂亮……你猜那条玄冰碧蛇这样每日活体取胆汁,能活几天?”
陆长荧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反正就算死了也能回复到前一日再取一点,一直到损坏到完全不能使用回复术为止。”
他说得十分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一般,饶是陆青持相当艺高人胆大,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笑道:“若我是那条蛇,只怕现在只希望当时封静则一剑把我杀了。”
陆长荧在水下只是划破了碧蛇胆,取了少许胆汁,便将它的伤口恢复如初,装在吞海囊里带了回去。玄冰碧蛇毒的解药主料便是碧蛇胆,通过饲养那条蛇不断榨取胆汁,从此玄水门蛇阵再也不足为惧。
陆长荧漫不经心道:“此间大事已经了结,明日封静则宴请一回,咱们便可以回碧晴海了。你的大业又进一步,不是很好?管那条蛇想什么呢。”
陆青持出了会儿神,叹道:“大业归大业,但是若论冷心冷情,我是远远不及你……”他伸出手指触了触陆长荧的眉梢眼角,“偏偏你这里还总是笑的样子,你说多可怕。”
他轻轻靠在陆长荧背上,道:“大业和你,如果有的选择,你猜我会选哪个?”
陆长荧笑笑道:“选我没有好下场的。”
陆青持没好气道:“难得你知道。”
两人无话一会儿,陆长荧忽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颗小巧光润的珍珠,放到陆青持手里。
陆青持道:“定情信物么!”
陆长荧喷笑:“别开玩笑,回碧晴海后你帮我查查,我怀疑这不是蚌珠,是鲛珠。”
“哦。”陆青持拈着珍珠迎向阳光看了看,“确实,有点像眼泪的模样……怎么,你要找的半人半鱼小妖怪,有眉目了?”
陆长荧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但是却总有这样一个莫名的执念让我去找……左右无事,找找看吧。”
陆青持努了努嘴,将珍珠收进怀里。
小船已将靠近他们下榻之处,陆长荧忽然道:“青持。”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长荧道,“有一天大业将成,我可不可以问你要一个人?”
陆青持道:“不可以。”
陆长荧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我还没说是谁。”
“辛晚啊。”陆青持道,“不可以。”
他静静地看着陆长荧,看着他欲言又止,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说多少理由都不行,你再告诉我他什么都不会是个废物于我毫无阻碍都没用,就是不行。”
陆长荧笑道:“那若是你大业不成,我带他回碧晴海呢?”
“不行。”陆青持仿佛只是说“因为下雨所以要打伞”一样,淡淡地道,“不行,因为你喜欢他。”
疏木舟发出一声轻响,靠岸。
陆长荧默不作声地系好小船,在水浪声音的间隙,听到陆青持道:“我没办法喜欢的人,当然也不能喜欢别人。”
陆长荧想了想,道:“也说不上是喜欢。”他与陆青持原本就无话不谈,当下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拉着他的手的时候,会说不出地满足和欢喜……”
陆长荧万事不萦怀,却是第一次这样想将一个人保护好,让他不要莫名其妙就死了。
陆青持已经放弃讨论这个话题,最后结语:“不行就是不行。”
陆长荧不再与他争论,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他们居住的竹屋前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脸上可怖翻卷的灼伤已经在收口结痂,然而俊秀的脸终是变得如同阎罗小鬼一般丑陋了。
“玄冰碧蛇胆果然效用如神。”陆长荧朝他挥挥手,“好多了吧。”
木夜灯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陆长荧道:“不用谢!”
“……”木夜灯被噎了一下,随后道:“我来找你,是有个不情之请。”
陆长荧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既然是不情之请,你有没有想好用什么来交换?”
木夜灯慢慢点了点头:“我以后可以为你做一件事。力所能及,都可以。”
辛晚睡得迷迷糊糊,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他还睡在亭子的栏杆上,夜幕降下,程心远早已走了,石桌上剩着残羹冷酒。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甩了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脑发晕,眼前发白,差点又一跤摔下去。
他自己想想也有些好笑,还妄想着睡一觉烧就自己退了来着,现在居然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向来不喜欢勉强自己,既然站不起来就不站了,仍是躺下,用模糊的眼睛看着月亮起了一层毛边。
忽地身体一轻,被人腾空抱了起来,辛晚“咦”了一声,定睛一看,又揉了揉眼睛再看,愣了一下,又再揉眼睛。
那人拨下他不停揉眼的手,道:“别揉了,没看错,是我,小师叔。”
辛晚欣喜道:“是我做梦?还是蛇胆这么厉害?你好了?”
木夜灯脸上一丝伤痕都没有,还是原先那个漂漂亮亮眉目如画,只是稍嫌冷淡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