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更乐意泡在学校里。你起劲地学习，也格外热情地打破各种规矩。它是你生活中唯一的乐子了。学校中有你的朋友，路上和家里却只有你的仇敌……和金鱼吉恩。
它是唯一的例外。
吉恩陪你度过了很多个孤独的夜晚，你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披着被子，数星星闪烁的次数，用目光和指尖隔着鱼缸一下下点金鱼身上的鱼鳞。你给它唱歌。你给它念你的作业。你给它展示你学会的小手工。你给它讲星星的故事。
你小心翼翼地在金鱼面前模仿你父亲和母亲的旧日模样。
你跟它掰着手指头数你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好事情，却从来报喜不报忧。
直到有一天夜里，你抱着鱼缸回忆曾经的好生活，眼泪不知不觉地“啪嗒”一声滚落砸到鱼缸里，金鱼却没有离开，仍然好端端地待在原地……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它死了。
……
它确实死了。
……
“我在一个晚上想通了，我要离开，我要恢复而不是彻底毁掉以前的生活。我曾经和父亲做过一次很糟糕的谈话，我要求搬出去，他没有同意……他冲到我的卧室撕书、猛踹桌子、砸烂了……另一个吉恩的鱼缸。我的一切都被毁掉了。但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越这样做对我越有利，我报了警，人们帮我离开了这个家……我终于解脱了。”
“我曾经发誓永远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我要坚强、勇敢、强大，我要克服自己的一切短处，包括调皮捣蛋，包括消极抵抗，包括厌恶交通工具。你看，我做到了……我击退了我成长中的每一个困难。我开着飞船在星球间飞来飞去，技术在‘葡萄’上数一数二。我以为我可以。”
“但越长大……我发现自己越像他。我如饥似渴地索求来自他人的爱。我的控制欲就像用丝带捆住的魔鬼，枷锁看似牢不可破却屡屡挣脱，假象破灭后就让人失望透顶，总是伤害自己又摧残他人。我不够坚强，假如身边能有一个怀抱，我往往会立刻毫无抵抗力地倒进去。我是个感情用事的废物……尤其是那次事故。”
你感到自己被抱紧了，吉恩温暖的胸膛贴着你的后背。你抓住他的手，颤抖着说了下去：
“它让我觉得……我和我父亲，一模一样。”
泳池中水波微荡。一只托盘从你眼前慢悠悠地漂过，上面摆着一盒被人捏过变形了的果汁，代言的明星面容因扭曲的形状而显得格外滑稽可笑。几片落叶散落在它附近，有黄有绿。
那好得仿佛永远也过不完的夏天即将过去，你想。
快入秋了。
你感到吉恩的头发蹭在你的脖颈上。
“你还没说后面的梦，只说了现实。”他哑声道。
他是在难过么？你想。
你真是个影响恶劣的人。你让人不开心了。
你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梦里我的人生改变了。妈妈没有死，爸爸也依旧是那个好父亲。妹妹长大了，她既聪明又漂亮。我在梦里看到他们白发苍苍，她成为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我梦到我还是做了原来的职业……没有发生那场事故。它是个很好、几乎完美的人生。”
“那我呢？”
和你相爱的吉恩在梦里全无踪影。
梦里只有那条陪伴你熬过最艰难几年的金鱼。
作者有话要说：
09 - 1
你恐怕不知道我当时多想哭。
但我和人类不一样。我哭可以流出眼泪来，但那只能表达同情或悲伤，起不到任何减压的效果。你却会更难过。我知道，你当时已经很难过了。
我不能火上浇油。
“想哭”对我来说是一个事实，是一种情绪。也是开端。它不会引向结束，而是被卡在无限循环的过程中，除非问题能得到解决——或者选择性地忘却。
我记得你曾经感慨，如果人也能想忘什么就忘什么就好了，你不比我，想删除记忆就能删除。可其实人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任何生命都能做到这一点，只要你真心肯忘。如果你不愿意，就说明那些记忆就像落了几粒金子的下水道，就算再恶臭不堪，当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让人回想时能会心一笑的东西。
……
哪怕不是人，而是人造的，也是如此，路易。
第10章 弄拙成巧
你僵立于水中，身后的温暖随被热风吹去的池水逐渐抽离。
你有几秒没有说话。
那短短的时间足以让吉恩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仍残留着一丝希望：“没有我吗？”
你转过身，深吸口气，迅速权衡了说与不说的利弊后道：“没有。但是……”
但是那只是个梦，和你的现实没有关系。你想说。
按照正常套路这样应该能让人感觉好很多，然而没有。
吉恩先你一步说出了同样的话，甚至还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没关系啊，我知道，那只……那是个梦。”
完蛋。
你想，你把一切搞砸了。
你太过得意忘形，仅仅做了一个美梦，就把现实中真正在意的人忘了个精光，还自以为是地凑到跟前去炫耀——看，我做了一个多好的梦！什么都有！事事完美！实在不能更好了——梦里压根没对方！
而且你还好死不死地提到了那条金鱼。
吉恩又不傻。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夏日炎炎，你却感到自己已然在对方失望的眼神中被冻成了一根冰柱……不，是化为了一根盐柱。你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了，路易。更糟的是你到现在仍然没说一句话，吉恩站在你面前，表情越来越垮，低着头，睫毛飞快地上下交叠，也许已经沾上了泪水，你看不清。
因为你根本不敢看清。你慌极了。
你也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对不起……”你憋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你们现在是两根盐柱了。
吉恩站在那里，除了呼吸和眨眼外一动不动。你也几乎一动不动。
你的脑海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两件事：
一、吉恩是否真的需要呼吸和眨眼？
二、快出现什么突发事件吧，真的，哪怕从天而降一颗陨石都好，快来拯救现在绝望又古怪的气氛吧。你们现在看起来像两个敏感多思又笨嘴拙舌的高中生。是的，包括你自己。你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你自己的存在——突兀如被放到黑白地图上的一柄荧光绿放大镜，不仅醒目还很难堪，脸上的细微表情都透过自己那不会说话的神经感知得一清二楚。你的脸一定很白，但却很烫。你对自己的存在认识得清晰到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以前最反感没什么用还爱咋咋呼呼的尴尬制造者。
然而现在……
快从天而降一颗陨石吧！
你的祈祷失效了。
没有陨石，没有意外，泳池没有突然坏掉，邻居也没什么突然闯进来的兴致——你所住的昂贵社区在看不见的防护上下足了功夫。也不知你叔叔当年究竟在花园里藏了多少灭蚊球，甚至连一只突然饿了想吃点午饭的蚊子都没有。你们继续双双呆立，两个人的心情都持续走低。
吉恩抬起眼看你，眼圈红了。
你从未如此想拥抱他，这渴望远比你陷入痛苦或情｀欲时强烈得多，可你收回了手。
也许你也没有想清楚。
你也许真的没那么爱他。
你脑补的完美世界里也的确没有他的身影。
你心底突然冒出如此的恐惧。
可是吉恩在难过！
一个声音在你心底尖叫着。它使劲踩着那些恐惧，把它们弄得汁液四溅，痕迹杂乱又恶心，让你烦躁恐慌到要吐出来。
“对不起。它，它确实就是一个梦。我很在意你。”你心里越着急面上越表现得淡定超然，语气平淡无波，气定神闲。这原本是你的优势，现在却让你恨不得把自己一枪打死。你的眼睛在干涩后开始湿润。你使劲眨了眨眼，心里暗自希望吉恩没注意到你的眼睛……又或许让他注意到你这双眼睛，明白你的口不随心。
你到底是想表达自己的情绪还是掩藏？你想不清楚。事后回想都倍感矛盾。
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只是在徒劳地做着蠢事。
你用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说：“我去做些午饭……你看怎么样？或者去定个外卖？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也许人类就是一种笨拙的矛盾体——至少路易·斯达沃克是。
尤其是他面对某些大问题的时候。
你指望吉恩因此被逗笑或激怒，至少点个他喜欢的菜比如烤鸡，哪怕要杯橙汁都行。但他没有。他用一种强装着平静的声调说：“好啊。”
要了命的“好啊”。
尴尬在一片寂静中高歌着窜上了好几个台阶，摇晃着手里的烟花筒，‘砰’一声将它点燃。
现在是羞愧、怀疑、痛苦、逃避心理的大爆炸了。它们绚烂地绽放在你的脑海里，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你想在他面前大哭，但你做不到。你也不能抽泣，毫无意义的怀疑和自尊束缚着你，并悄然扩散到爱情之外的部分。你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才是一台机器。坏了的那种。当你真正想哭的时候，你的泪腺就变成了海绵，原本摇摇欲坠的液体们飞速缩了回去，而你的生活也一样。你总在努力地搞砸各种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