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吐干净嘴里的泡沫,端起你喜欢的橘色塑料杯,吉恩那个蓝色的就在它旁边。它们在你手里都很漂亮,在镜子里也很漂亮。
你突然冒起一个念头:
你应该在那上面画个爱心。
好主意。
画一个白——色的爱——心,最好用油漆,量稍微多一点,让吉恩想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你把牙刷丢进杯子里放回原位,将洗面奶搓出厚厚的一层泡沫扑到脸上,你几乎想放声歌唱,试探着张嘴唱了两声,结果把泡泡吹到了地上。你洗干净脸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刮胡子。
对,胡子。刮掉它你就又是个英俊的男人了。你的脸看着已经够不平易近人的了,毛发也不算旺盛,不太适合留胡子。
你又往脸上糊了一堆泡沫,刮胡刀飞快地刮过……
“嘶。”你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流血了。
镜子里的男人站在暗红色的瓷砖墙前,神情傲慢,一条细细的血线穿过苍白脸颊汇进薄荷绿色的泡沫里,看着滑稽又可怜,像个自以为是的小丑。
你刚刚都在做什么?
你匆匆刮干净胡子,把脸洗好,又从壁橱里翻出一个创可贴。
你……你刚才真是昏了头了。
你处理好伤口,低头检查手上的手环。没有发热,没有亮灯,也没有打药。
很好。
刚才只是个意外,是爱情的散漫遐想,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
看,你都意识到自己不对了。
是的,你都……你不会有事的……
……
你竭力控制住手的颤抖,汗珠从你额头渗出来。你固执地注视着镜中那个狼狈的男人,对自己说:“我不怕,我能好好的。吉恩也需要我好好的。”
……
“我把自己弄伤了。”你走出洗手间,尽量平静道。
你听到厨房里吉恩手里的铲子“哐当”一声落了地。
他急忙跑出来查看你的情况。你指了指脸上的创可贴,道:“我这次控制住自己了,就拜它所赐。”
他的表情最终定格于欣慰。
“那就好。”他道。
你猜想他大概在怀疑。你也在怀疑。你可能现在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突然有点嗨,你冷静下来平平常常。但……
但你什么事都没有,这就是件天大的好事。
你不需要克服来证明什么,没事才是最棒的。
你和吉恩一起去厨房里忙活,吃过美味的早餐,一个去游泳,一个去琢磨怎么赚钱——就算吉恩变成人了他还是喜欢游泳。
你真羡慕泳池。
你与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与扎堆的邮件进行了一上午的殊死搏斗。战斗暂时告一段落,你揉着太阳穴走到游泳池边坐下,用左脚在他背后划了一道水。
他转过身,兴高采烈地捉住了你的脚踝。
和你这种恋人同居一定很累心。可不论生活给他多少打击,他总那么高高兴兴的,真好。
如果你也能忘掉很多事情就好了。
“我做了一个梦,”你坐在冰冷的瓷砖上,认真地宣布,“我要告诉你那个梦是什么。”
第9章 向日葵,水,繁星
“我梦到了我……大概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妈妈还活着……爸爸也是个诚恳、正直的人,是人人羡慕的好医生。他的手不仅能让手术刀和各种医疗器械乖乖听话,还是链锯、锉刀的好主人。那时候复古风潮就已经盛行了,电视上一直嚷嚷着‘手工的才是最好的’、‘人永远不要抛弃自己的根本’,所以我们院子里几乎一切东西都是他做的,这让他可骄傲啦。他周末会带着我们做玩具……”
“我们?”吉恩问。
“嗯,我们。我那时候还有一个妹妹。她很小,还蜷缩在襁褓里,可是非常可爱。”
“也像你一样吗?”
“大概吧,”你道,“她发色比我深些,更像我母亲,别的和我差不太多。”
他又扯了一下你的腿,借势游过来,趴在岸边倾听。
“那她一定是个漂亮姑娘,真好,”他歪着头贴在你的大腿上,道,“我就不知道亲人是什么滋味。”
你弯下腰,揉了揉他的头,压住他的肩滑进水里,继续描述你的梦境:“我回到了那个公园……”
你曾经划船的公园。
烈日高悬,杨柳低垂,淡淡云彩被风扯乱,纷扬于天边。
风是暖的,像被阳光烤热的湖水,你就像一条慌乱的鱼一样在其中寻找着你的位置。
荷叶、芦苇丛、树荫……
区别是你会惊走其他的鱼,然后奋力划桨追随它们到下一个藏身的地点。你可真不是个好孩子,路易。
戴着白帽子的女人恬静地坐在湖岸。深绿浅红沙沙摇曳着,层层衬于她身后。日光在你眼中留下色彩斑斓的小点。你眯着眼睛,光在万物上寂然流淌,仿佛下一刻就要带着丰富难言的情绪和色彩涌向你,淹没你,重塑你,将你融为它们的一部分。
这一切叠加起来就像一幅印象派的古画。
她几乎全身上下都是白的:白帽子、白手套、白套裙、白鞋,只有首饰与帽檐下俏皮地打着卷儿的短发闪耀着金光。
她这身打扮太过正式,也委实过于耀眼——白衣服反光太强烈,炫目的阳光下她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你也很难看清她,但你很容易看见。
“妈妈!”你喊道。
梦里的你还很矮小,发色极浅,皮肤却被盛夏的日光晒得发棕,看起来就像个配色不太成功的坏玩具。尤其是你那件有些破破烂烂的红背心和黑短裤,它们没有挽救你哪怕一丝一毫的气质,反而将你与“妥帖”、“合适”拉得更远。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穿梭于树丛草叶间的捣蛋小子。你有一双狡黠的绿眼睛,总盘算着各种各样的坏主意。你惊扰安息的雀鸟,吓跑休憩的池鱼,拨乱涟漪轻柔扩散的湖水,将每个试图控制你的成年人都搞得一脑子浆糊。
你爬上过房顶,你翻滚过烂泥塘,你在阳光下大笑,你胡乱拽下一大把树叶试图用它们吹口哨却惨遭失败,绿色的汁液将你的手指和脸染得一片狼藉。你可真让人头疼。
但这世上有两个人能降服你。
你的父亲和母亲。
爸爸会做能吸引你注意力牵着你鼻子走的小玩意,除此之外他强壮、聪明、风趣,总能找出办法治你,让你既想挑战又不得不服从。妈妈则温柔、聪明、美丽,你想从她那儿得知对抗爸爸和生活的种种秘诀,却不愿挑战她,只想长成一个男子汉保护她。
比爸爸还要好的保护她——这样她就站到你那边啦,还能永远给你讲故事、教你算数。她是你见过最棒的数学老师。即便你后来长大了也这么想。
“那你就得从一个小男子汉做起。”你忘了是他们中的哪个人说的了。
不过你做到了。
你靠岸,跳下船,蹲在湖边洗干净了手又在背心上擦干。你小心翼翼地抓住母亲的手,生怕把她的衣服弄脏,你没有摘公园里的任何一朵花,而是回家后用剩余的零花钱买了一束最漂亮的向日葵送给了她。
你珍惜那些不打算跟你一起疯玩的美好的东西。
如果它们不好玩,在你眼中还很美,那它们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之所以是剩余的零花钱,是因为你们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宠物店,你隔着两层玻璃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小生命。
它像那些湖里的不听话的游鱼一样美丽、活泼,有着金红色的整齐的鳞和柔美飘逸的鳍。
它游动的时候仿佛一支自由的歌,却不会离开,因为它始终被困在玻璃鱼缸里。
它可以被你尽情的欣赏,你可以抱着鱼缸和它说话、唱歌甚至哭泣,它永远不会厌烦,因为它听不懂。
它是被精心培育的优良品种,理应有很长的寿命。
它叫吉恩,是一条金鱼。
“原来我叫这个名字不是没有理由的。”吉恩双手环到你胸前,随意撩动几点水花,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问,“后来呢?”
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和现实并不一样。”
现实中你的母亲死于两年后的一场车祸,随她离去的还有你出生不久的妹妹。汽车——你真恨这种交通工具,你恨透了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你甚至拒绝骑脚踏车上学,而每天都选择气喘吁吁地跑着去,抓着书包穿梭在“仇人”的喇叭和车灯中间,挑衅地走走停停,投给它们一个厌恶的眼神和一句脏话,永远都是迟到的坏学生。你的父亲没有管你,他在母亲和妹妹去世后坚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一头栽进了酒精的泥淖,从此再也没爬出来。
尤其是他因一次致命的手术事故失去工作并将家底赔个精光之后。
除去葬礼,他再也没能走出家门。
他变得暴躁、易怒,原本那个风趣幽默的阳光男人不见了,他不再帮你做任何东西,也不鼓励你的积极挑战——事实上对他来说你最好死到墙角的灰烬里,和蜘蛛、老鼠、永远也清扫不完的垃圾为伍。
你们的生活在他醉醺醺地搞砸了母亲的葬礼后轰然崩塌。你失去的越来越多:快乐、温饱、尊严……甚至你的父亲。你也不愿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