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我交往了一个打算长久下去的恋人。近来病况频发,程度没有那么重,但不知将来如何。我很不安,希望与您见上一面。
路易斯达沃克
”
内容枯燥无味,字体也端正到了呆板的程度。但你很满意。你把这两封信放进了邮筒里。
你当然可以给他写封邮件,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醒来,可你不愿意。你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一些从前无感的旧习,或者说,体会到了它们的好处——你从中感受到了久违的仪式感。
好比蛋糕的蜡烛、迁居的礼物、第一次着陆时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们异口同声的欢呼。
这是一个仪式。
你改变生活的第一步达成了,现在是第二步。它也许很疼,但你非走不可。因为你不想死。你不打算再自杀,也没兴趣萎靡不振地缩在这个小房子里——不管它在尺子上究竟有多少平米。你衡量人生用的不是卷尺而是你的感受。你觉得闷在里头憋屈。
你想出门,但不敢。你要把那个“不敢”杀死,放出一个“敢”的你。仪式感可以帮你感觉好受不少。
再绝望的人直到死前一刻都会拼命地给自己找活路。没人愿放任自流,哪怕屈从是清闲的、舒适的,哪怕堕落的深渊里流淌的都是盖在岩浆上的蜂蜜。如果有朝一日人放松了最后一根神经,也是因为那样能更好地活下去——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生存是一场持久战,死亡是跪地投降。持久战还有投降的一步退路。而死亡的初始与最终都只有死亡。
正因为有退路,所以你不愿意一步步退下去。
你可以哭泣、发疯、甚至伤害自己与他人,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可以窝在这座屋子里慢慢死去,可凭什么?
越往后,越不好退,越不好回。
“我大概快好了,”你想,“我总算不是习惯性折磨自己了。”变成了主动的有点盼头的。
也可能没好。但你起码过得舒服多了。
感谢吉恩。更感谢你自己。
你早晚得出去。
警报灯安静地套在你手腕上,这回它依旧没有亮。
你估摸着自己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不那么痛苦地思考一些事情。如果医生或者吉恩没有给你添什么乱子的话。应该不会。他们都是好人,只有你自己才会给自己惹事。
你摸了摸手环,脑海里突然窜过一个“摘了它”的念头,又收回去了。
克制。
你深吸了口气。
你摘下眼镜,眼前重新变得略有模糊。不影响正常生活,但写字看书吃力些。举个例子,要不是你昨天晚上待着眼镜,就看不清吉恩的广告上说了什么。你的未来肯定与飞船无缘了。不止眼睛,各方面的感觉和反应速度都已经下降,更何况断了条腿呢?还有过错。你无力扭转过去的过错。
天光大亮。窗格筛出一块一块的阳光,还有一个人的阴影。
啊,不是阴影。
是被光照亮了半边侧脸的吉恩。轮廓鲜明,眼神里有比窗外更明亮的东西。它一闪一闪的。也许是爱,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别的什么。但反正是好东西。
“你醒了?”你笑了笑,关上门。
他说:“是啊……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在心情上,你想说。
但你不能罔顾现实。你今天的信是站着写完的。
“还不错。”你偏过头。“惭愧羞恼”又回来了。
12-1 备注
我不是不想写我后来说了什么。只是……既然你当时能为此跟我打了一架,我估计你现在看到还会想跟我大打一架。
健康的饮食和适当的休息真的有助于身体恢复(划掉)尤其是嗓子(划掉)
(在划痕旁画了一个讨好地笑着的身穿白大褂的小人)
12 寻常续
在你们关于身体健康和对彼此的感受做了一个小小的对话后,你继续看着数字和邮件重复失业青年跟别人钱过不去的日常,吉恩则继续履行他作为金鱼的使命。
他称之为“麻烦”,不在水池子泡几个小时就烦躁不安。
“这不是麻烦。”你说。
这很好,人每天就该有些固定的事做,让人觉得安全……非人类也一样。你把吉恩的游泳习惯理解成跟工作差不多的常态。没有它们如安全带般的束缚,生活的快速多变会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那样人就没有落脚点了。Ta会一直随波逐流,像白纸,像木料,像被人握着走的笔,当生活的激流迎面冲来时,ta就散了,碎了,成了激流本身,而自己再无踪迹。
你渴望生活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们将你变成箱,变成船,变成沉淀于纸上的文字图案。也许这种形态在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时仍然一触即碎,但在碎裂前起码你存在过。而且,当你需要挑战、需要变动的时候,它们的存在又会给你勇气——不论成败与否,你总归是能坐在一张椅子上消磨掉一天的部分时间的。
愿你成功。
也希望吉恩成功,你想。
其实你对寄信这事感受不佳,几乎在见到吉恩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可按照你的一贯作风看,凡是你做了就后悔和焦虑的事,鲜少有不对的。你太容易紧张。
也装得太好。比如,你跟吉恩述说这件事时面色平静如常,甚至更轻松愉快些,他就相信了。他欢呼雀跃,打算找点事来庆祝——他说要给你什么惊喜,在你摘下那个破手环之后给你看。
万一要很久很久怎么办?
“那我就陪着你啊。”吉恩说。
尘埃仿佛有灵性般随着光线沿墙走了半圈,自东挪到西。群星钻破幕布,重新闪烁于天际。
平静的一天结束了,你敲完了邮件的最后几个字。
吉恩藏在不知道哪个房间里,带着一叠彩纸和剪刀。似乎还有些针线。他大概是想做什么手工吧。
你其实对他的创造力颇为好奇。你问他:“是折纸吗?”
他闻言连连摆手,昂着下巴左右摇晃,眉毛扬得老高,模样滑稽得有点挑衅。他完全不肯透你哪怕一点点风。不过,既然工期也许很长,那应该是个很大或精细的东西吧,你想。你只知道这个。
工作完成!你伸了个懒腰,摘下眼镜揉揉眼,喊:“吉恩!你结束了吗?”
“没有……”
于是你去做饭了。
你刻意消磨着时间,但一个多小时后吉恩还没有反应,而你在厨房里已经快忍不住把锅吃了。
吉恩这样不太对劲,你想,他太投入了。
不过你不打算干涉他。
反正等他发现你自顾自吃完并愉快地睡着后——
“路易!”
你心里竟然有点失望,他出现得可真及时。
吉恩知错就改,态度诚恳,他深刻忏悔了自己沉迷“我必须保密”的东西中忘记晚餐和你的错误,并表示下次一定及时出现,明天的活他包了。
你其实不太在意这个,事实上你更希望自己能有个什么理由不闲着。工作也好,看书也好,在脑海里把吉恩这样那样也好——洗碗也行。
因为你在害怕。一切能推迟第二天来到的事情你都想尝试,却不希望它们成真。你不想见医生。你不想改变。可你也期盼着改变,就像你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如此情况下做自己不太乐意的事就成了最好的选择。等待的过程被拖得尽可能地长,结果仍会按期到来,天哪,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办法?
尽管过程……痛苦了些。那叫什么来着?对,峰终定律。它说人只会记住体验一项事物时峰与终的感受,而其他的,比如好与坏的比重,持续时间,对这件事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影响。
换句话说就是“短痛不如长痛”。看似你没心没肺地过到第二天再在见医生前的几秒钟极度紧张更划算些,但从感受上,你宁愿一晚上都心神不宁、浮想联翩。
你和他尽量有说有笑地吃完了饭,收拾好东西,就从书柜上抽了一本你从来都看不进去的《实用编织技巧》又抓了几张彩纸打算钻进卧室。
“嘿,路易。”
你停住了脚步,“怎么?”
他抱住你:“你生气了?”
你哭笑不得地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有……小秘密,”他几乎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像个三四岁的孩子,“而且不打算现在给你看。我想想……应该会很快的。原谅我嘛,路易。”
你身体一僵。
你不觉得。
“也许……不会?”你模仿他的声音说道。
你不确定你会很快摘下手环。
不,应该说,你不相信。你不是个盲目乐观的人。好转后未必是继续好转,风平浪静后也许你才发现自己身处风眼。世界总是残酷无情的,你从小就很懂这个。
但……
“没关系,我们一起等着。”
你记不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了。
你只记得,话音落后,温暖的身躯盖住微冷的,脆弱的颈摩擦着坚硬的肩,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融合,消失在被百忙之中艰难抽出的手用力推开的门后。
卧室中一盏昏灯悄然熄灭,繁星也跟着一呼百应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