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澈接过水壶,仰头喝了几口,颈口原本被领子遮挡住的伤痕立时暴露出来。这伤口明显是不久前留下的,昨个儿他一夜未归,只听锦儿说是找国主商讨什么事去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字未提。
“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左齐问。
只见他连忙整了整领口,将伤口掩住,故作轻松道:“没事,就是早上被树枝划了一下,不碍事的。”
朝夕相处的三年,左齐又怎会不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只是他不愿说,即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道:“上过药没有,我看这伤口还挺深的。”
“一点小伤,没必要。”
昨夜,国主不仅在他以死相胁下答应更改质子人选,并应允了另一桩事,而这桩事必须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让他知晓。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宫内上下都在为质子的人选议论纷纷,左齐又怎可能不知?
约莫又等了有半个时辰,天色已黑了下来,城楼上十几名守卫纷纷点起火把,火把之间相隔一丈,张牙舞爪的火焰的将周围照得通红,并将夜衬得更深了。
忽然,有一士兵跑上城楼来,气喘吁吁的行至两人身后,单膝跪地道:“启禀殿下,朔国有人来报,说是护送九王爷的人马已行至一里外,不出一刻便能到达。”
闻言,皇子澈立时眯起双眼向远方望去,似真有密密麻麻的一队人马正朝这个方向行来。快等了一日,终于将人盼到了,心中不由大喜,他转身同那名士兵道:“你快驾马回宫禀告父皇,就说九皇叔到了。”
“小的遵命。”士兵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城楼。
朔国的人马越行越进,皇子澈同左齐早已下了城楼,身后尾随的百名士兵分成两列,两人则立于城门中央。于此同时国主的銮驾也已到达,左右亦有数百名禁军拥护,人马行过之处,掀起一阵不小的尘土。
这是皇子澈第一次见到九王爷,几十束火把将城门四周照得灯火通明,摇曳的火焰使得众人脸上的表情都看不真切,噤若寒蝉的士兵们,目光殷切的众朝臣与国主,还有终于回归故土的九王爷千域。
九王爷千域八岁便去了朔国,正是现任国主千麒继位那年,距今已有二十三载。
国主缓步迎上前去,那一头的九王爷亦缓缓走来,相隔二十余载,两人皆不再是记忆中模样。千域跪地而拜,道了句:“皇兄,臣弟回来了……”
一句“我回来了”喊出他多年来的渴望,这个中酸楚从来就无人能道。他是对着他的皇兄,对着这坚固冰冷的洛河城楼,对着眼前这一张张早已变化了的人面,对着他膝下的渠国国土而说的,他,曾经的九皇子千域……终于回来了。
千麒屈膝将人扶起,眼前这位相貌俊朗的青年已是泪流满面,此时,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频频点头回应。
左季昀于一旁等待了片刻,本不想打扰这久别重逢的时刻,可这城门口也不是叙旧的地方,再者说一干人还在宫中等着为九王爷接风,再耽误总归是不好,便上前同还沉浸在重逢之喜中的两人道:“陛下,王爷,众人还都等着呢!”
国主回过神来,连忙将眼角的泪拭去,并同千域道:“九弟,咱们回去。”
九王爷与国主同乘一銮,这莫大的殊荣历年来也只有皇子澈曾有过,多年未见,兄弟两人有太多话要说,这一路上,千域问得最多的便是兄长们可还安好,母妃们可还安好,然而这些年自己受过的委屈只字不提。
接风筵设于轩凌殿外,只见四周灯火通明,烛火摇曳,一层层镀着金边的纱帐将宫殿前后装点得更加华贵逼人。数百列坐席围成一偌大的方阵,中央高台之上,数十名宫中舞伎矫若游龙,羽衣翩跹,台下四周忙碌着的都是芳华正茂的婢女,待卫们举着火把严密防守,愣是将这春寒料峭的夜吵嚷出几分暖意。
席间坐着文武百官与后宫有品阶的妃嫔与国母,众公主携着皇子惔,左季昀、叶一表与祁明为众臣之首,自然坐在最靠近主位的地方,皇子澈与九王爷落座在两侧,身旁亦有公公钱海伺候着。而那位已在渠国待了一月的朔国使者,这下也终于等到了自家的主子,便是前来此任交换的质子——朔国长皇子穆巳辰。
穆巳辰今年只有七岁,初入渠国,又赶上这番大场面,虽是龙子凤孙也不免显得有生怯。朔国使者似也不把这位年幼的皇子放在心上,一心只同护送质子的那位将领叙旧,竟将穆巳辰扔在一旁。想必知他是个弃子,于己没有丝毫威胁才敢这般不分尊卑的。
许是因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宿命,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朔国质子,皇子澈心中生出几分怜悯,这便时刻注意着。此时他如同一只迷路的雏鸟般无人问津,神情茫然无措,他心生不忍,便离了席朝他走去。
皇子澈径自坐了下来,同他道:“赶了许久的路,这会儿该饿了吧,怎么也不见你吃些东西,可是不合口味?”
眼前的人正微微笑着,模样也生得好看,穆巳辰被冷落许久,朔国的人都不屑理他,可这人却是这般温和,直直将他的戒心抹去。不忙着回答便开口问道:“你是谁?”
皇子澈莞尔一笑,随即道:“我是渠国的长皇子,千澈。”
少年眼珠一转,稚声稚气道:“我知道你,父皇曾同我说过,我此次前来便是同你交换的,对吧?”
这话不免引起了皇子澈的好奇,便问道:“哦……,你父皇竟知道我,那他可还说过些什么?”
穆巳辰点点头:“父皇说你是个爱哭鬼。”
“……”
皇子澈尴尬的笑了笑,不想自己这爱哭的名声都传去了几千里之外的朔国,丢的岂止是他一人的颜面。思及此处,心中不免有些自责,怕是因了他一人,连着英明的父皇都要被人笑话。
本想再同穆巳辰说几句,不料乐声舞声、觥筹交错之声戛然而止。抬眼望去,高台上的舞伎们已纷纷往下退,国主提着龙袍由公公钱海搀扶着走上高台,众人皆屏息凝神,等着国主的下个动作。
待他站定,又俯视过身下四周后,这才缓缓道:“诸位,今夜大宴不止是为二皇子满月而设,也是为朕的九皇弟接风而设。为延续渠朔两国的百年修好,他以质子的身份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去到朔国,这一去便是二十三载。今日,他完成使命终才归得旧土,而朕……自登基以来,拱手垂裳二十余载,无为而治,实在有愧天下万民……”
言及于此,台下千余人皆屈膝而跪。
国主又道:“此次朔国主动将九皇弟送回,并携同其长子一道而来,延续修好之意再是明确不过。百年来,列代先祖为使两国永世交好,互换质子一事已成历代不变制度,朕与众爱卿再三商讨,已决定此任质子人选。”言罢,便扭头去看钱海。
钱海已在一旁等候多时,见时机已到,便立时掏出袖中那卷昨夜重拟的圣旨。他站起身来,将卷轴拉开,停顿片刻,这才道:“长皇子千澈,前来领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万籁俱寂之中,左齐只觉有一道惊雷凭空落地,直直震得他动弹不得,他惊惧的将脸抬起,开始寻找皇子澈的身影。众人皆低头跪着,而那个正越过人群往高台走去的颀长身影,不是皇子澈又是谁,然而为何他脸上的表情是那般淡然?左齐不禁狠狠的皱紧了眉头,眸间骤然升起灼热的火焰。
他早该知道的,昨夜皇子澈未归,还有他脖颈间的伤,怕也是为了这个吧!
“国主有旨,命长皇子千澈,于三日后以质子身份前往朔国,特遣待女十二,护卫五十随行前往,特赐神草、灵芝各十株,龙涎香十枚,貂皮五张……”
左齐只认真听到圣旨的前半部分,随行的只有五十护卫,那他呢?他的名字又在哪儿?
钱海将旨念毕,皇子澈叩头领旨。待他接过圣旨走下台时,第一个拥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其母娴妃。平日仪态万千温柔端庄的娴妃,此刻却如同失控的民妇般,哭喊着拽住儿子的衣袍。在此之前她同其它人一样,都以为质子的人选不可能是她的澈儿,也不能是她的澈儿,陛下有多宠爱皇子澈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今日结果不止出乎她一人意料,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十五年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澈,如何能被一个才出生一月的婴儿比下去?
娴妃哭着道:“澈儿,你告诉母妃,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皇子澈被盛哀之下的娴妃晃得有些晕眩,他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并死死拽住手中的那道圣旨,心中的痛楚又岂会比眼前的娴妃来得少?他想同平常那般毫无顾忌的放声哭泣,这样众人便会想方设法的哄他安抚他,然而三日后,他便要离这些自出生以来便宠爱着他的亲人远去,届时还有谁在?而他又有什么理由不逼迫自己坚强?
娴妃松开儿子的衣袖,直奔国主而去,她跪趴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作响,一时半刻竟连话都说不清楚。钱海前去搀扶却被她狠狠推开,千麒于心不忍,便蹲下身去,轻声道:“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