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不住摇晃着头,将一头齐整青丝弄得凌乱不堪,她嘶哑着声道:“臣妾求你了,不要送走澈儿,他可是我的命啊……”
“朕……也不想。”千麒轻叹一声,随即又同一旁的两名侍女道:“你们两个,即刻送娘娘回宫,不得有误。”说罢起身,将衣摆从娴妃的手中用力拽了出来,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另一头,急欲去问个究竟的左齐被左季昀一把拉住,几番挣脱不得。左季昀摇了摇头,同他道:“你随我回府去,今后不用再去太子殿。”
“不行,我要去问个明白。”
左季昀微怒道:“都已明旨宣达过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我且明白告诉你,今日之事都是由太子一手促成,不让你随行也是他的意思,若是再固执,莫怪为父命人将你押回去。”
左齐欲再反抗,却被一旁突然冲过来的待卫围住,饶是他有一身好武艺在这些千里挑一的禁军面前也只是负隅顽抗,不出几下便被死死制住。左季昀一声令下,四名禁军缚住其手脚竟将左齐打横抬起,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往宫外走去。
夜阑更深,轩凌殿前掌了许久的灯渐次灭了下去,喧闹的筵席此时只剩收拾残局的奴才,一堆堆的残羹败酒,一列列清冷的坐席,萧索而凌乱。在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皇子澈斜卧在座椅上,小指勾住一盏饮空的酒壶,他微仰着头,几滴清洌的酒落入口中。
穆巳辰自散席后便跟着他,见他喝空了好几盏酒,眼里似无旁人般,时而痴痴的笑上一阵,时而低头不语。他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你可是不开心?”
皇子澈道:“谁说的,不开心喝这么多酒作甚?”
“你这明明是借酒浇愁。”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笑着笑着,他又猛烈的咳嗽起来,直将一张脸咳得通红也未能缓解,他道:“我啊……咳咳,你还小,懂什么借酒浇愁。”
以前他也不懂,可今夜,他懂了。
有人喜欢喝酒,只因沉迷酒醉后介于清醒与朦胧间的那种感觉;有人喜欢喝酒;只因好那或清洌甘醇或呛人心脾的滋味;有人喜欢喝酒,只因想要一醉方休求一夜好梦;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皆都有求于它。而今夜的皇子澈,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只因那酒经由口舌落入肚中时会滑过他那小小的方寸之地,这骤然而生的烧灼之感,似能将一切的不舍与决绝燃为灰烬。
“痛快,真是痛快,哈哈哈……哈哈”凌轩殿外的上空,久久回荡着他的笑声。
笑得悲凉,笑得凄惘,笑得撕心裂肺,笑到泪水都落了下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余下的三日过得很快,快到皇子澈不及同宫中所有人一一道别,快到他还在为要带走哪些东西而犹豫不决,快到等不来园中那株他与左齐一同种下的茶树开花。临行前一夜,他秉烛伏案写下一封简短的书信,宣纸被一滴小小的墨渍污染他给撕了,写错一个字他给撕了,写得不够端正他也给撕了,只是那么几句话足足浪费了好几十页纸。待天快天明,那封信总算写好了,塞入信封当中并在上面落款——阿齐亲启。
出行的时辰定在辰时,锦儿一早便过来伺候皇子澈梳洗更衣。她也在随行队伍之中,好在家中早已没有亲人,离别之言无从诉起,倒也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今日她换下了婢女装束,打扮得平常朴素,虽不再是二八妙龄,却也是个标致的可人儿。她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宫殿,饶是今后也依旧是笼中之鸟,既是从未有过自由,去哪又不是一样呢?
“殿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一夜未睡吧?”锦儿一面问着,一面娴熟的为他系上镶嵌着红宝石的衣绦。遂又扯了扯他的衣摆,前后摆弄了好一阵,这才让皇子澈坐好,又从妆奁中拿出一柄木梳。
“嗯。”他任由着锦儿摆弄,一夜未睡使他神智有些混沌。
皇子澈的头发保养得很好,没费多大功夫便已被梳直捋顺,锦儿为他盘着发髻,道:“锦儿也是一夜未睡,想着不定能再回来,便在院中溜达了好一阵。都说草木无情,可我却觉得它们知我要走了便都来拉扯我,昨夜好好的一条裙子,愣是被树枝扯成了破布。”
他仍旧闭着眼,不作任何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锦儿终于为他穿戴整齐,便同他道:“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都是你最爱吃的。”
“我还不饿。”几日来他都未好好吃过饭,人也瘦了一圈,锦儿从小看看他长大,又何曾见过他这样。
“锦儿知道殿下没什么胃口,可这也算是最后一次在太子殿用膳,不管怎样也要吃点。再说这都是娘娘一早命人特意送来的,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想起其母娴妃,这几日来都是以泪洗面,他缓缓舒了口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皇子澈用过早膳,接着便在五十名护卫与十二名婢女的陪同下出了皇宫,一干人马于辰时朝城门行去。
自出了宫门后,只见一路上观者云集,人声鼎沸,看样子这洛河城的百姓几乎是倾巢而出,他们皆是为皇子澈送行而来。像是早有人预料到会是这个阵仗,为此特意调派出二千名禁军,将百姓们隔离在道旁,皇子澈的送行队伍这才未受阻碍的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国主早已携文武百官到了城楼前,此地也是毂击肩摩,冠盖如云。皇子澈行至城楼前便跳下马去,立时跪地行礼。
千麒走下銮驾将他扶起,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言不发。城门外朔国的使者与护送队伍已等候多时,谁都知这出行的时辰不能耽误,早已派人过来催促过多次。
皇子澈后退一步,伏地而拜,三个响头落地有声。这最后一拜他未将头抬起,以面朝地道:“儿臣此去不知何时能归,还望父皇多多保重,若在生之年可有幸归来,儿臣定再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国主喃喃念了声:“澈儿……”一旁扶着的钱海只觉自己的手臂快被捏碎。
皇子澈起身,往回再看一眼这生活了十几年的洛河城,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向城门外行去。身后随行队伍鱼贯而出,将平坦宽阔的道路踏得尘土飞扬,这尘土使得留在原地的众人泪眼婆娑。他一步步往前走,身后的送别之言都犹如催泪剂,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回过身去,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
出了城门,朔国使者立时便迎了上来,堆笑得同皇子澈道:“现在日头正大得很,殿下还是去马车内坐着吧,若是一会觉得闷了,再出来骑马舒动舒动筋骨。”
皇子澈不去看他,也不作答,这使者倒是想得周全,想必是知道自己此刻极需一个隐蔽的地方发泄,这才主动让他登车的吧!
他同一旁的锦儿道:“锦儿,你同我一道上去。”
车内,两人相对而坐,皇子澈拉开帘子望向车外。就在不远处,城楼下的人还在那儿站着,随着队伍不断向前行近,那些人面也越发显得模糊起来。他又将头探了出去,欲使自己看得更清些,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再也分不清这些人里谁是谁。
锦儿坐了过来,伸手去抚他的发髻,皇子澈先是一怔,随即便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抱住。锦儿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你想哭便哭吧……”
他这才得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切之中,这一生落过的所有泪,都不及此次来得迅猛。泪水如泉涌般溢了出来,一滴滴掉入锦儿的脖颈之中,全都是烙人的滚烫。她也被感染了,只觉眼眶越来越热,一张嘴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冒出的却是呜咽之声。
两人就这么抱着,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嗓子都要撕裂开来。锦儿轻轻将他推开,并掏出帕子给自己抹了抹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这才道:“我都哭不动了,你呢?口渴不渴,我去弄点水来。”
他早已哭得一脸狼藉,锦儿的一张俏脸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会又笑着不免看上去有些滑稽。发泄完后,他觉得又饿又渴,便道:“顺道再弄些吃的,我饿了。”
锦儿打趣道:“遵命,我的殿下。”道罢便掀开帘子,让同行的侍女取吃的去了。
两人赏着帘外的景致,不久便将自己喂饱灌足。锦儿自入宫后便再未出过高墙,一路上免不了要感叹几句,她碎碎的絮叨他便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想着其它的事情,偶尔回应几句。马车一路颠簸,竟将他的瞌睡颠了出来。
打了个哈欠,皇子澈道:“我先睡上一会儿,你若是困了也在这车内睡吧,此番既出了宫,便再没那么多规矩,无人会怪罪于你。”
即便是在宫里,私下里她也时常不分尊卑,哪里又用得着他来提醒。锦儿莞尔一笑,同他道:“是是是,我的好弟弟。”
渠国国土之广,若是昼行夜歇的走,也需花上十日才能越过渠国边城——晋旸,若要走到朔国,至少也要花费一月的时间。想是朔国的使者不急着回国,他在最前头不紧不慢的驱着马,身后几百人的队伍排列有序,皆是以正常的步伐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