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斋饭清淡,口味尚可,分别是素鱼,白灼青菜与一碗豆腐皮豆芽羹。
用罢斋饭,那维那师正要领着众人念结斋偈,却有一僧人冲进斋堂,一脸惊恐地高声呼叫道:“净惠师兄死了!”
净思顾不得过堂的规矩,登地站起身来,急声道:“净惠师兄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卧床几日,再用些汤药便可痊愈,怎地会死?”
那僧人定了定神,深觉自己方才莽撞了,不便当着众人的面回答净思,疾步走到住持身侧,耳语了几句。
住持闻言,吃了一惊,沟壑纵横的面上尽是肃穆之色。
净思瞅了眼僧人与住持,念过结斋偈,便匆匆地奔了出去。
沈、季俩人见状,亦跟了上去。
片刻后,净思终是到了净惠的寮房,他一掌拍开房门,一脚踩了进去,却不知为何脚下竟打了滑,眼见便要跌倒在地。
忽地,他的手肘被一只手抓住了,紧接着,那手的主人轻轻柔柔地道:“净思师傅,你且小心些······”
净思借着那人的力道,好容易才站稳,却又听得那人道:“你且小心些,这地上有血。”
净思惊惧交加,低首细细看去,地面上果然有一大滩液体。
他方才过于急切,这一静下来,便有刺鼻的血腥味层层叠叠地缠了过来。
外头暴雨不止,天色昏暗,寮房内亦是难以视物,恰是这时,一道闪电在天边炸了开来,照得天上的乌云无所遁形,同时这寮房亦是亮得厉害。
这地面上的液体确实是血,但这血却不单单只净思脚下这一处,而是从床榻上一路漫延到寮房门口的。
净思直觉得双腿都软了去,他平日脾气不好,但不曾害过人,更不曾见过这样多的血。
他双腿一软,便要扑到在血泊上头,幸而抓着他手肘之人施力将他提了起来。
他勉力回首瞧去,提着他的那人却是问他借宿的沈已墨,半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仰首道:“沈施主,你且松开小僧罢。”
因身量的缘故,沈已墨须得弯下腰方能抓住净思的手肘,闻言,他松开手,直起身子,叮嘱道:“净思师傅,仔细脚下。”
净思谢过沈已墨,连声唤着“净惠师兄”便往床榻去了。
他扑到净惠身上,净惠的尸身还暖和着,体温竟如同活人一般透过衣物传到了净思的皮肤上头。
“师兄!”他猛地直起身子来,瞪大眼睛去看净惠,眼中尽是希冀。
寮房内,晦暗不明,他一时瞧不清楚,转而伸手去摸索净惠的面颊,陡地,却有人按住了他的手指,制止道:“你勿要乱动。”
话音堪堪落地,净思便瞧见沈已墨手执着一只烛台而来,烛台上的烛火被外头窜进来的疾风打得摇摇晃晃的,衬得沈已墨愈发精致难得,与满是烟火气的凡间,与盛着一具尸身的寮房俱是格格不入,合该御风而去才是。
季琢下意识地扣住了沈已墨的纤细的左手手腕子,未待沈已墨反应,季琢已松了去。
沈已墨似笑非笑地瞥了季琢一眼,将烛台凑近了净惠的尸身。
烛光打在净惠面上,将他面上的笑意照得纤毫毕现,他虽阖着眼,但眉、眼、口、鼻、面部肌肉无一处不在笑,好似他不是丢了性命,而是沉在了美妙的梦境里头,但他喉间的状况却与他的神情全然不相称,那喉间嵌着的一小块瓷片,一片的鲜血淋漓,破口溢出来的血液将瓷片染了个通红尚且不满足,又滴落下去,一路漫到寮房门口。
净思见状,惊得面色煞白,哑然无声,良久,才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百度了下,僧人过午不食,所以时间设定改成中午
过堂:佛家的说法,指用早膳与午膳
长鱼:大木鱼
维那师:负责寺庙里的佛事唱念
寮房:僧众住的房间
第85章 第五劫·第四章
净思见状,惊得面色煞白,哑然无声,良久,才哭了出来。
净思瞧起来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平日里的行事却似极了成人,这一哭,直哭得喘不过气来,面上沾满涕泪,这才显得稚嫩了许多。
沈已墨扫了眼净思,又将净惠的尸身检查了一番,这净惠的伤处只喉间一处,瞧净惠的神情,下手之人必定是狠辣之人,出手利落,未及净惠觉察到半点疼痛便断了气。
沈已墨方才去取置在桌案上的蜡烛时,伸手探了下烛芯的温度,这烛芯仍是热的,不知是凶手为方便行凶将烛火灭了,还是外头窜进来的疾风吹灭了烛火。
他思索间,烛泪不住地往下窜去,落在烛台的承盘之上,击打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加之旁的净思哭得伤心,这声响荡在盛了一具尸身的寮房之中,这具已沉寂下来的尸身仿若复又淌起了血来一般,“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这时,雨落得愈发大了,以铺天盖地之势将外头的事物掩得结结实实,一眼望去,仅能瞧见绵密的雨帘,别无旁物。
有一活物穿过雨帘,扑腾了进来,跌落在净惠面上,却是一只随处可见的山雀,这山雀腹部鹅黄,有黑色纵纹,背部呈灰色,面部白色。
山雀羽毛上浸透了雨水,好容易才在净惠面上站稳了,它喙上叼着一条青虫,像是在邀功一般,手舞足蹈地挥了两下羽翼,才将那挣扎不已的青虫往净惠口中塞了进去。
净惠面上沾了些山雀落下的雨水,雨水沿着他面部的纹路活泼地往下坠去,平白为他添了些生气,但他既已死透了,这生气反是衬得他的死状愈发诡异。
山雀迟迟等不到净惠张口将青虫纳入口中,急得以小小的翅膀拍打着净惠的面颊,又用圆圆的黑眼珠子朝着净思望了过去。
净思哭得面色涨红,泪眼朦胧间见山雀歪头望着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抚了下山雀湿润的羽毛,张口欲言。
但因他哭得实在厉害,一时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末了,只呜咽了两声。
半晌,他才从好似经过了砂砾摩挲的喉间挤出声音来:“净惠师兄······净惠师兄······他已不在了······再也没法子喂你糙米吃了。”
山雀自是不懂净思所言,还是不住地将青虫往净惠口中塞去。
想来这山雀为净惠所饲或常来净惠这讨要吃食,颇得净惠喜爱,山雀爱食青虫,净惠一病,山雀冒雨捉了条自己最爱的青虫来,盼着净惠吃下去便能病愈。
沈已墨这般想着,又暗忖道:净思脾气不佳,会哭得如此伤心,这净惠平日里应当待他甚好,而山雀又这般喜爱净惠,这净惠十之八/九不是会作恶之人,怎地会惹到了煞星?
突地,急促的脚步声渐近,片刻后,便有俩僧人守在净惠的寮房门口,紧接着,白眉白须的住持与净恕走了进来。
方才在斋堂,那僧人不慎将净惠之死喧之于众,虽未说明净惠是遭人所害,但他一脸惊恐,同时欲言又止的模样,着实把旁的僧人与滞留在此的三位香客吓了一通,住持与净恕费了些功夫方将众人安抚好,是以,俩人才来迟了。
沈已墨见俩人疾步而来,出言提醒道:“仔细脚下,这地上有血。”
地上有血一事,那僧人已禀报过了,但亲眼所见与耳闻全然不同,住持与净恕面对这满地的鲜血俱是面露惊恐。
净恕怕住持滑了去,便伸手扶住了他。
俩人走得极为小心,终是到了净惠的尸身面前。
净恕乍见这具满面笑意的尸身,直觉得背后发凉,寒毛根根竖起,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住持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地看了片刻,面色发白地对沈、季俩人道:“两位施主为何在此处?还请出去罢。”
这本是聚善寺之事,教外人离去理所应当,只沈已墨非但不走,还出言问道:“净惠师傅平日为人如何?”
住持一听便知沈已墨的用意,遂毫不犹豫地答道:“本寺唤作‘聚善寺’,天下万般善事皆汇聚于本寺,本寺阖寺上下尽数是礼佛之人,哪里会做恶事,净惠更是心善之人,断断不会与人结下仇怨。”
沈已墨致歉道:“却是我无礼了。”
住持又补充道:“你瞧这山雀待净惠也这般好,便知净惠的为人了。”
季琢扫了眼净惠喉间嵌着的碎瓷片,淡淡地道:“如此说来,这并非寺中僧众所为了。”
净惠新死,而这寺中仅有十二名僧众以及五位香客,若非寺中僧众所为,凶手便在五位香客之间了。
住持早已令弟子盯住了余下的三个香客,季琢这话与他所想无异,但他怕打草惊蛇,故而含糊地道:“须得查过才知。”
沈已墨诚挚地道:“还望早日查明真凶。”
说罢,沈、季俩人别过住持,往寮房外头走去,还未出门,那住持扬声叮嘱道:“劳烦两位施主莫要将净惠的死状说出去。”
沈、季俩人回首应下,而后出了寮房。
俩人转到一处拐角,沈已墨无奈地道:“看来你我一时半会洗清不得嫌疑了。”
季琢并未理会远远尾随着俩人的僧人,一把扣住沈已墨的手腕子道:“此地不寻常,你我须得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