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黑色的发瀑布般披泄而下,他前一刻还立得如傲雪松柏,此时竟向后倒去,白衣上开出比彼岸花更浓烈的红,在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金光,似是一支金簪:“你干什么我都猜得到。只有那块玉佩,我总弄不明白……不过,倒正能为我所用。”像是明白他的疑惑,桑陌贴心地向他解释。
急急向前一步将他接住,空华转头去看地上的南风,却见他除了胸口的几点血渍,其他余毫发无伤,想来只是昏厥了过去。随着胸膛的微微起伏,一方玉佩从襟口掉出,色泽碧翠,中央镂空雕成一个楚字。大惊失色:“你在玉上施了嫁衣术?”
嫁衣之术,于器物上施下咒符再转而赠出,可将自身劫难转嫁他人,也可转而承受他人之危噩。厄运、疾病、灾劫,甚至亡故,皆在转嫁之列。果然是寻常鬼魅皆会施展的雕虫小技,浅显得居然让他都不曾料想。
“彼此彼此。”他笑容不改,只是声调渐弱,灰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得意至极,“确实是难得的宝石,居然可以增加法术的效力。咳……不然,光凭我这些微末道行,还真是难瞒过你冥主的眼睛。”
可否算是将计就计?顺着他的戏本把戏一路唱到现在,借着这出大戏来为自己讨些便利:“你若不唱这么一出,有些事我一个人做怕要多费许多功夫。定魂珠、张太医、靳家老夫人、华妃娘娘,该做的都做了,该了的心愿都了了。还有小柔……你在她的房梁上留下那一行万世如意的铭文,借你的金口玉言,以后她若再转世就不必再那么艰苦……咳,想想你我之间,各取所需,也是公平得很。”
我的冥王殿下,从前我也是一介搬权弄术的奸臣呐。
“那南风呢?用你自己来抵他一命也是值得?”怀里的身体很轻,金簪没入了大半,杀气凛冽。空华用手掌按住他的胸口,却沾上一手黏稠。手指抚过他的脸,徒劳地在颊边涂上几道污痕,忙用袖子来擦,桑陌却偏头躲开。
“我欠他的便是一条命啊……”他口气坦然,似如释重负,“至于我自己的心愿……”
眼睛转了过来,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空华俊美无俦的脸,似是要看痴了。空华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根根手指都是冰凉,任是用温热的血水一遍遍涂抹都热不起来。他歪在空华怀里勾着嘴角笑,眼角高高吊起,灰色的眼瞳好似能漾出水来,乖巧安静,媚得妖异:“我的心愿……”
拖出一个欲语还休的尾音,艳鬼神色勃然一变,猛地劈手挣开了空华的禁锢,生着尖锐指甲的手掌径直抵上他的心口,分毫不差。眉间耸动,再添三分力,“嘶——”地一声,尖利的指甲划破了那袭万年不变的黑衣一路刺到最里头,隔着薄薄的肌肤似乎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动。
“我最想看的……”指尖应声一划而过,赤裸的胸膛前登时飞起一串血珠,“就是你后悔的表情!”
空华眉头微皱,待要再去捉他的腕,低头却见桑陌因这奋力一挣,精气几乎消耗殆尽,已是气息奄奄,然双目赤红,神色悲愤,唇齿间恨不能磨出血来。不觉一阵怅然,只感到胸前一阵火辣辣的疼蹿升而起,一路从肌肤之外一直要烧到五脏六腑之内,艳鬼的这一指甲仿佛是重重抠上了他的心:“桑陌……”方唤得一声却再无言以对。
“所以我说你不识爱恨啊……”他的声音低到近乎听不见,却一径叹息着,“怎么总是妄想着得不到的东西呢?”
第二十四章
桑陌——
隆庆五年,靳家硕果仅存的三子靳烈奉召出征西疆,夺来了西昭城中的珍贵异宝却也丢了性命。靳家衰落,楚氏王朝的擎天柱凭空断了一截。
次年,大旱,饥孚遍野,流民百万。九月,西疆王悍然发兵,一举攻下西昭,剑指京都。靳烈已死,楚氏空有千万重兵却难得一良将,于你,于我,着实讽刺得紧。一片恳请御驾亲征的呼声里,十月,晋王楚则昀加封兵马大元帅率军亲征,旌旗蔽空,万人欢送,好不威风。站在人群里远远地望,恰能看见你肩甲上的狮头虎首,怒目圆睁,血口大开,惊得夜里连连噩梦。
十一月,晋王与西疆王会战于边境,取遂、幽二州,大捷。捷报尚未传进宫城,怀帝重病,昏睡不起,群医束手无策,恐不久人世。我开始掰着手指倒数起我行将结束的生命。月中,一骑单骑驰骋入宫,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禁宫前,通身墨黑的畜生踏着汉白的石阶“吭哧”喘气,马上的你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我眯起眼睛想要寻找你肩甲上张着血盆大口的狮虎图腾,马鞭挟着西疆的彻骨寒风擦过我的脸,冷极了之后才慢慢感觉到颊边火辣辣的痛,温热的液体无声地冒出来。抚着脸趴倒在地上,我看到你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后来,我被下到了天牢,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一种刑具我都能说出它的由来,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它们的用法。那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狱卒颤巍巍地来捉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枚银针,细细长长的,随着手腕的抖动而闪烁起微弱的光芒。我跟他说:“你别慌,要慢慢来。”他睁大了眼睛,像只被吓坏了的兔子。银针靠近指尖的时候,他还是慌了,颤抖得比我更厉害,针尖挑破了我的指尖,几番插进了手指里再抽出。
我教他,手要稳,针尖要对准,让银针贴着指甲盖慢慢地刺进来……然后我就再说不出话,血肉与指甲盖指间,细细一线的银针艰难地推进着,疼痛快要逼出我的眼泪。他同我一样咬着唇,额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我甚至觉得他害怕得快要哭了。待到十指的指甲缝里都插满了银针,他重重地吁了口气,终于想到要抬手去擦汗,却不敢再看我,逃也似地走了。我的模样必定很难看,那就不再吓他了,我垂下头,看到血丝顺着银针一路蜿蜒然后滴落到地上,像一条条细小弯曲的蛇,再没有比这更妖娆的景象。
那一夜,我依旧噩梦连连,梦中总是不断被他的马鞭抽打着脸,忽而变作则明、梓曦、靳老夫人……很多很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中,我被赤身裸体吊在魏王府后院的那颗大树上,断了弦的弓背击打着身体发出沉闷的低响。醒来,微微弯一弯手指就惊醒了指上的银针,它们重重地咬我一口来宣泄愤怒。我转过头,壁上浅浅的影子也动了一动,我摇头,它也摇头,我耸肩,它也耸肩,我转了转眼珠子,它凝然不动。
天牢中不知外头的日月变幻,我暗暗记着加诸在身上的刑罚来换算时日,枷刑、笞刑、杖刑……频繁的施刑过程中,那个年轻的狱卒终于不再紧张,他开始学会在我痛晕过去时兜头泼下一桶冰水来将我激醒,用带着倒刺的棘鞭在笞挞我的同时带出飞溅的血肉,不用我的教授,他就可以平平稳稳地把银针插进我的指甲缝里,不疾不徐,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指甲盖上微微拢起低低的一道痕,使我得到最大的痛楚。他终于学会了在行刑后不再飞也似地逃走,他站在我的面前,高傲地垂下眼睛用余光打量趴在血污里狼狈不堪的我,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想扯起嘴角给他一个笑,告诉他,不是我做的。疼痛终于击垮了我,我笑不出来,他失望地扭头走了,年轻的影子被暗淡的灯火拖得很长很长。
我慢慢数着,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外头是否敲响了天子驾崩的丧钟。终于,连指尖上的银针都不再能逼出我的眼泪的时候,你来了,浓黑的衣衫映衬着苍白的脸。牢笼外的你和牢笼里的我,连影子的深浅都似乎有些不同。楚则昀,被银针插着指甲缝的人又不是你,你憔悴什么?
“我说过,要你好好照顾他。”
对,你说过。出征的将军把身家性命都抛却了,却将他最重要的东西托付到我手上。屈指一算,整整一十八年,从七岁到二十五岁,如今依旧能得你的信任,真是好大的福气。所以,现在他出了事,你找不到元凶,便只能追究我的罪责。你愤怒起来还是这么恐怖。
“太医说,是中毒。”
你还没回来的时候,太医就这么说了,可惜,无药可救。我低着头看指甲缝里的银针,你蹲下身,黑沉沉的影子罩住了所有我能见的光线。你伸手摸我的脸,用拇指抹去我脸上的污痕,逼着我抬起头来看你的眼睛,那么黑,我宁愿一辈子待在天牢里,也不想再看见它。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楚则昀,你终于说了句人话。可惜,不凑巧,则昕昏倒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我,我真想告诉你他对我说了什么。
“救他。”
“我不是神仙。”
我眨了眨眼,墙上的影子凝然不动。你隔着木栅栏来将我拥抱,除了交媾,我们很久没有靠得这么近。
“那就去找神仙。”
你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也不能换来他的清醒,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上。楚则昀啊楚则昀,你真是爱惨了他。
你说:“桑陌,我只相信你一个。”
是,是,是,出征前你也这么说过,你只相信我一个。天崩了,地裂了,海枯石烂人神俱灭了,你也要这么相信我。楚则昀,桑陌是你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兵器,指哪儿打哪儿,例不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