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随着锦盒的滑落,男人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床前。他俯下身,拥住了那个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的人:“桑陌……”
小猫看到他的肩膀在颤动,手一松,一直被牢牢捏着的彼岸花就掉到了地上,四散的花瓣像是带着血的眼泪。
[修改]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桑陌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空华把手探到他的胸口,寻找着重新回到体内的三魂六魄的动静。回过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猫抿着嘴,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小小的脸上透着倔强。空华蹲下身,告诉他:“他明天就会醒。”
如出一辙的墨色眼瞳眨了一眨,小猫颓然地放下双臂,静默地趴到桑陌的床头。
明天就会醒,明天、明天、明天……每天都在期许明天,每天都屏住呼吸期许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会看见艳鬼勾起嘴角丢给自己一个嘲讽的笑。桑陌,我们再赌一局,我押上我最后的筹码,四下张望,对面的座位却空空如也,迟迟不见你归来。
黑衣的男人最后伸手理了理桑陌颊边的红花,指尖擦过他的脸颊,不觉温热亦不觉寒冷。穿过墙上燃着青色鬼火的长廊,空无一人的庭院上空是万年不变的沉沉阴云。不见一丝一毫明朗色彩的冥府深处,端坐着无爱无欲的冥府之主,苍白俊美的脸上几分阴郁几分悲悯。
幽冥殿中总是回荡着忘川中无数怨灵的嚎哭,身带枷锁披头散发的死者空茫地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大人,我冤枉……”尖啼声在空荡荡的四壁回响。害人或是被害,有罪或是无罪,负心或是痴情……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各有一段悠长或是纠葛的故事,虚弱地跪倒在高高的阶前,痛哭流涕。夫杀妻,母食子,兄弟阋墙,情人反目……恨到深处,一柄尖刀一碗砒霜一句不甘。他们起初大都不肯接过孟婆手中的汤碗,待故事说到最后,善则有善果,恶则有恶惩,恩怨两消。往生轮回盘前经过漫长的等待再选一次,终是忘怀的多,执迷者寥寥。不肯遗忘的就成了孤魂野鬼,四处飘摇着,念念不忘着对错、恩怨或是结果。
空华面目表情地听,殿下的死者絮絮说着他的生平。穷苦出身,恋上富家千金,于是舍了姓名尊严低头入赘。然后仕途得意,平步青云。再然后岳丈过世,半子当家。多少年忍气吞声终得扬眉吐气,纳妾、招妓,花天酒地。最后死在妻子的一碗莲子羹下。他说他恨,恨多疑善妒的妻子,恨专横独霸的岳丈,恨一穷二白的家境。不着边际说了许久,却突然忆起早年在街头初见她的第一眼,桃红柳绿,红杏闹枝头,春风吹开了她的轿帘,她穿一身鹅黄色春衫规规矩矩坐在里头,螓首微低,双耳垂明铛,像极了前日在画上见过的仕女。
他因愤恨而显得狰狞的脸上挣脱出一丝笑,落下两行浑浊的泪:“究竟是她毁了我,还是我毁了她?”
他抬起头来,用浑浊的两眼茫然地看着空华,空华漠然地坐在大殿深处,听不知哪一殿的阎君道:“之后她就会到这里,她拖欠你一条命,自有偿还之道,你拖欠她一世情,亦有归还之途。恩怨相抵之时,因果两消。”
这便是爱恨,爱极而有恨,恨极而有欲,欲望到头却不过一个爱字。
跪在阶下的人摇着头不断喃喃发问:“是她成就了我,是我毁了她,还是她毁了我?我们到底谁成就了谁,谁又毁了谁?”
桑陌,你我之间呢?谁成就了谁,谁毁了谁?
不动如山的心因为不断回荡在耳际的尖利鬼哭而起了异样。悄悄地把手移到心口,隐隐作痛。不惧怕任何凡间利刃的身躯上,艳鬼用力划下的痕迹始终不见淡去,每每解开衣襟,一低头便能看见,鲜红的一道细细长长地呈现在那里,刺目得好似随时能沁出血花。用手指用力按住那里,指尖隔着衣衫往里嵌,钝痛慢慢转向尖锐,伤痕被撕裂开,手指触摸到了一些湿润黏腻的液体,而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麻痹住一切感官。冥府之主,可以淡漠,可以阴郁,可以悲悯,却不能困惑,不能感伤。
第二十七章
删除第二十六章下,空华自白一段,直接接第二十六章上:“冥府之主,可以淡漠,可以阴郁,可以悲悯,却不能困惑,不能感伤。”
阶下又徐徐走来一人,穿着惯常得见的普通寿衣,干净宁和,神色从容,看来是寿终正寝。身侧的阎君“哗哗”地翻着生死簿寻他的生平,何时出世、为人如何、因何而故。他不哭不闹,侧过脸含着笑听,间或应答几句,声调亦是不卑不亢,沉稳中透几分儒雅。
空华倾身去看他的脸,他似有感应,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眼中显出些许疑惑。空华不语,又像他看了几眼,从阎君手中接过生死簿,径直往前翻,翻到那个几乎无人还记得年代,开首便是他在那时的名,果然是他,那一世他死得凄惨,往后的平和安乐是对他的补偿。
“你可还记得桑陌?”黑衣的男人轻声相问。
他正侧首听阎君说话,闻言转过脸,眼中依旧疑惑:“那是谁?”
他不记得了。如此漫长的光阴,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少笔画,他哪里还能记得从前的爱恨纠葛?
空华又问:“那你还记得楚则明?”
他满脸莫名。
指甲往胸口再抠几分,黏腻的液体顺着手指流淌,面无表情的冥府之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垂头看他:“他灰飞烟灭了,再无来世,再无从前。”
无声的,始终泛着修道者般平和气息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水,阶下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湿意,惊骇不已:“我……我是怎么了?”
空华只是看着他,耳畔是阎君万年不变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广结善缘,积下万千功德,赐你来世深厚福泽以作褒奖,你好自为之吧。”
鬼卒应声上前要将他带离,他踉跄走出几步,猛然回头:“楚则明是谁?”已是泪流满面。
“你忘记就忘记了吧。”众人的讶异中,冥府深处万年不动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听审中途起身离座,青石座上空余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对你道一句,对不起。”
“桑陌,我赶回来告诉你一件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沉睡不醒的桑陌身侧,男人俯身坐下,“你猜我见到了谁?”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是袁梓曦。你念念不忘的梓曦。”
“桑陌,他不记得则明了。可他还是为则明哭了。”
“桑陌,我对他说了,说你对不起他。”
他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不曾有半分颤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空华倾身去抱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脸颊贴着脸颊:“桑陌,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你总是等不及听我把话说完就抛下我。”
许多话,未曾出口就失了唯一的听众,许多许多,多到无从说起:“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么大的屋子,就我们两个。我克死我的母后,父皇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多好,天天说话说到天亮。你说我听,我说你听。很多事,则昕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因为你说过的,我们是两个人一条命。”
彼时初见,朱漆铆钉的巍峨宫门之下,你穿着一身死白的孝服凝着脸站在我面前,指着自己的衣衫,满脸无谓:“我娘早早去世了,这是穿给我后母看的。”你不知道,已经许久没有人同我说话了,你是唯一,寂寞寒凉的广袤宫廷中,我唯一的依靠。一无所有的日子,什么都渴望,待拥有所有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抵不上那段一无所有的时光。
“把你从魏王府里抱出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你痛晕过去了,在我怀里喊梓曦的名字。我知道你在愧疚,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一路上,我抱着你,害怕你就这样不在了,你若不在了,我便只剩了一半性命……桑陌,你身上有那么多伤,越来越多。我总是在想从前,我们拿着药瓶给对方敷药,多好。后来,你的伤越来越多,我却再没有给你擦过药,不是我没发现……而是……我不敢。桑陌,我不敢再看你的伤。”
轻轻触碰着他的脸,空华小心地在他颊边印上一吻:“那也是你最后一次在我怀里哭。”
“以后、以后,你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则昕登基的前夜,你在晋王府的大堂里坐了一夜,我看到了,我就在门后。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把天下让给了则昕。桑陌,你说对了,则昕是我心里的魔,我夺取天下就是为了他。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我不敢,我害怕让你知道。
则昕是我你之间最不能触及的话题,我却又屡屡在你面前提起他。因为除了你,你又能去告诉谁?桑陌,我将我的天下拱手呈现到他的面前,我除去了他的皇后、他的近臣,他身边一切可能的依靠。他只能依赖我,可他却恨我,我那个长相酷似父皇兄弟中唯一肯认我的三哥,他再没有对我露出过他那慈悲仿若观音的笑容。桑陌,我只能抱着你告诉给你听,只有你能听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