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还想说什么,桑陌却不再理会他,走到另一边,把小猫从泥巴堆里拖起来。敲门声逾急,小书生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奔出了院子。
空旷静寂的晋王府庭院里,抹得满脸泥巴的孩子仰头看着这个把自己捡回家的漂亮艳鬼,他是那么好看,就像是图画中云烟背后的飘渺山峰,他又是那么伤心,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大雨天蜷缩在旁人家的屋檐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心思敏感的孩子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半道却被捉住,他面对自己时总是这样宠溺又无奈的表情:“怎么脏成这样?”
孩子嘟起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一脸无辜,桑陌蹲下身来用袖子替他擦。洁白的、前朝盛行一时的缭绫,上头绣着花开一般舒展的卷云纹,渐渐凋落在了黑泥里。
桑陌把脏得如小花猫一般的孩子抱在膝头,早春的天空高远辽阔,湛蓝中不带一缕云彩:“他从前可没你这么顽皮,乖得很,从没惹过我生气,不玩泥巴,不爬树,只喜欢关在屋子里看书画画,像个女孩儿。我总说他没出息,男子汉就是要有些骨气,怎么能这么没脾气呢?”
“他呀,从前就这么没脾气。这样的性子怎么能生在皇家?则明和则昀就不说了,如果则昭不生病,或许也会是个厉害人物。只有他,倘或生在民间,做个读书人,写写诗,画画画儿,弹弹琴,再结交几个和尚道士的,学经、辩理、品茶……多好。偏偏……”
从前从前,有个皇帝,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喜好风雅,他有一位美丽的妃子。他为他的妃子写曲子,让宫中的乐官在众臣的酒宴上演奏,他的妃子为他在花丛中起舞,舞姿轻盈得足尖似乎能在莲花花蕊中旋转……他们那么恩爱,有无数的诗人用华丽的字句来歌颂他们的爱情。可是……他是皇帝呵,不是坊间的吹箫艺人,他有家国天下,他有万千黎民,他还有朝堂上那一把金光灿灿的龙椅和龙椅下总不可避免的杀伐倾轧与腥风血雨。有哪个皇帝能甘心忍受大权旁落呢?又有哪个皇帝能心甘情愿做个连后宫事务都会被指手画脚的傀儡呢?何况,连皇位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父皇与大皇兄蹊跷离世,二皇兄成了皇权下的牺牲品,他连保护自己的皇后的能力也不曾拥有。有时候,善良即意味着天真,心地善良又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帝王与倾城绝世的美丽妃子,戏台子上的戏文里都是什么结局呢?
“做皇帝很可怜。”艳鬼低声说。
院门外,有人背靠墙头望着苍蓝如洗的天空静静地听,黑羽赤目的夜鸦自他脚边冲天而起。有黑色的羽翼飘飘坠下,他将它擒到手中,绕在指尖摩挲。那个男人有一双狭长犀利的眼睛,脸上半分阴郁半分悲悯。
截稿期将近,论文只字未动,导师肝火大盛……
于是,4月7日继续……
第二十二章
婚典设在晋王府的大堂里,是南风要求的。傻气的书呆子,什么都任由旁人摆布,偏偏只有这一条死咬着不肯松口,护着草窝里唯一的一根肉骨头的小狗似的。
桑陌点着他的额头斥骂:“这破屋子有什么好?断墙残瓦的,能办得了什么喜事?丧事还差不多,晦气!”
他揉着头,好半天才呐呐出声:“我……拜堂的时候,我要向表哥一拜,就在这屋子里。”
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对着小书生倔强的眼神,艳鬼寡淡无情的眼睛闪了一闪,没有再说话。
王府终是王府,纵使雕栏玉砌落满尘埃,亭台楼阁不复精巧,可是当年特地差人从京外运来的青石砖还在,梁柱上龙游凤潜还张扬着前任主人煊赫一时的富贵。张家最后还是答应了南风的要求,一身短衣打扮的小厮攀上爬下将所有屋角檐隙里的灰尘尽数擦净。彼时方才看见,那盘龙柱、那琉璃灯、那桑陌房前“水天一色”的匾额……原来是怎样,依旧是怎样,百年间不曾有半分挪动,静静地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谁推门而入,气宇轩昂,满座高朋中如鹤立鸡群。
“这屋子里还从没办过喜事呢。”艳鬼百无聊赖地把从房梁上垂下的红绸拉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扯弄,“想想也真可惜。当年若给你讨房妃子,也不白费了这一番排场。”
空华站在他身旁,一室喜气洋洋里,独他们两人一黑一白醒目得突兀:“现在也不晚。”
桑陌闻言,扔了手里的红绸,转头对上他的眼,笑中带讽:“任谁配了你都是糟蹋。”咬牙切齿的模样。
空华便笑着将他揽在怀里:“要糟蹋,我也只想糟蹋你一个。”原来这张脸也可以笑得这么无赖,放到戏本里的勾栏院里,头一个要被花娘泼酒。
桑陌还想说什么,门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却是新娘的花轿到了,“呼啦啦”涌进一群群乌泱泱的人,转瞬便将个宽阔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桑陌隔着人群探头去看,南风正领着新娘进门。红头带,红衫子,胸口配着红色的绸花,手里牵着红色的同心结。另一头,也是一身刺目的红,长长的、尖尖的、涂着鲜红色蔻丹的指甲,红色的绣着游龙戏凤的盖头,日月乾坤袄,山河地理裙,脚下一双同样尖尖小小的绣花鞋,随着裙摆移动,露出鞋面上针脚细密的富贵牡丹。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却听不清是在说什么。脸上带着怯色的新郎不停偷偷向四周张望,像是在找谁。桑陌躲在靠着门边的角落里,远远对他笑。
“他在找你。”空华说,却伸过手来,强自要把桑陌的手攥在掌心里握着。
艳鬼挣不脱,便抿着嘴遂了他的意,另一手牵过小猫,怕把他弄丢了:“我又不是他父母,拜什么?”
小猫的手里带着汗,眼前花花绿绿的全是人,一个个面目模糊,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朦朦胧胧的,像是一幅被泼了水的画,七彩斑斓的都混到了一起。小娃儿紧紧靠着桑陌,要躲到他背后去,扁着小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桑陌只得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别怕,一会儿就好了。你是男孩子呢,要流也得流血。哭这种事,多难看。”
听话的小孩带着一脸鼻涕扑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大厅里,有谁吊着嗓子将一室的喧闹毫不留情地穿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南风带着他的新娘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首,那新娘裹着盈盈一身红妆,只露出指甲上点点的微光。人群交头接耳地猜测着红盖头下是如何的倾国倾城云鬓花颜。
艳鬼静静地笑着听,嘴角微微弯了三分。
空华握着他的手说:“跟我回冥府吧。”声音混在了快震翻屋顶的杂声了,又像紧贴着桑陌的耳朵。
穿着黑衣的男人只有脸是白的,高高的发冠将一头长发束起,像是正站在他的忘川边,风吹过就有猩红的彼岸花落满肩头。翻手为风,覆手为雨,世间生老病死因果循环尽在股掌。
桑陌不答话,目光向上落到了挂着红绸的房梁上。难怪觉得这绸子红得异样,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原来……
“你知道,后来天子的使臣是怎么死的吗?”他忽然回首扯开了话题。那个故事,关于不死的老神仙和忽然得病的天子以及翻山越岭的使臣。
空华不解地看着他,艳鬼的笑容蓦然扩大了,带着一点小小的奸诈和心满意足:“他是自尽的。”
空华神色一变,不待他追问,闹声四起。人群中央,头戴红花的侍女送上一只铺着红帕的托盘,上面置着一杆新秤,同样缠着红绸。众人的起哄声里,南风缓缓将新娘的盖头挑起。乌发挽作飞天髻,面上一双逐烟眉。额间一点桃花钿,一抹浓红伴脸斜,她抬起头来,目光流转,红唇勾起万千风情,涂着鲜红蔻丹的素白玉手徐徐抬起,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孤零零的一只细金镯:“三郎……”
妆妃。
那年我十六,花骨朵才绽了个尖,怯怯开了两三瓣,好一番豆蔻年华。父亲忙于公务着了凉,我伴着母亲和妹妹上国安寺进香。禅房前的竹林里,掉了一只细金镯,丢了一颗玲珑心。我慌了,因着这金镯,因着这拾起金镯的你,蝉衫竹架,一晃眼,好似是竹子精托生,却又慈眉善目,慈悲过那佛堂里的佛陀。心如擂鼓,我捏着帕子捂住激荡的胸口,你夸我的裙子漂亮。那是旧的呀,都不知上身了多少个春夏。还有这只镯,原不该在我腕上,不该叫我把它丢了,更不该是我遇上你,当朝天子楚则昕,我的陛下。
“你还认得我?”她抚着南风的脸喃喃问,像是怕口气再重些,眼前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小书生楞楞地点头,体贴地执着她的手要将她扶起。她却一意昂着头,不肯将目光从他脸上挪走分毫:“你要娶我?”
这话问得奇怪,一室嘈杂陡然寂静,晋王府擦拭一新的雕花穹顶下,八方宾客一言不发,一双双眼睛投向中央一身喜色的两人。
南风有些不知所措,两手捏着秤杆,呐呐答道:“是啊……这不都拜堂了么?”
妆妃的眼睛湿了,满头珠翠光华灼灼,映着一张神色复杂的脸,再三重复:“你当真娶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