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女在奈何桥头待了整整三百年后,终于再不能忍受这种漫无边际的摆渡事宜,连夜熬制了一屋子汤水,接着就悄无声息走了。
老阎王得知此事后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只说随她去人间走走,过不了多久自然会回来。
她逃到人间后再不熬汤,向人学了酿酒的手艺后就自己开了间酒坊,因她心无旁骛的钻研酿酒的技艺,酒坊开了没多久便有了名气,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每日定额销售的酒品往往不到日上三竿就已售罄。
汤女酷爱酿花酒,譬如最常见的桂花酿、翠雀酒、荷花蕊,桑落,这些都需要新鲜花瓣来酿制。采购这些鲜花她最常去的是城外几里的一座花圃,花圃的主人姓孟,最开始是个年过半旬的花匠经营,自他死后花圃便由他的长子接手。
她的模样本就出众,又酿的一手好酒,人间的几年不知有多少公子爱慕于她,可前来提亲的人将门槛踏破了都不见她点过头,直到遇见了孟公子……
孟公子尚在娘胎时家中就已为他定下了婚约,那女子与他家是世交,两家频繁往来使得他与她两小无猜,是众人眼中无比登对的一对壁人。
初见孟公子时是在花圃里,那日汤女走进园中询问自己定下的鲜花可已备好,恰好撞见正修剪着一株鹅黄色蜀葵的男子,那男子闻声后抬头,脸上露出一抹淡似清风的笑。他身穿一袭烟青色的长衫,体态修长,眉目疏朗,言语间自带半分笑意。
看着眼前的男子,汤女初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酒自醉,一种类似于酒药的情愫在她胸口渐渐发酵,无比清洌却又酸涩得呛喉。
因为在她回味过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的同时,有人告知她孟公子已有婚约在身。
汤女在阴间待了数百年,心中缺少一根约束礼仪道德的绳索,她亲手为孟公子熬制了一碗汤并混入酒中赠予了他。如意料之中,他忘记了那个自小就在身旁早已目成相许的女子,转而爱上了这个爱酿花酒的汤女。
她以为他最终会选择自己,哪怕只能厮守短暂的一世,可她却大错特错,只因他挣不开父母之命,最终还是选择了早已三书六礼许下的女子。大婚前一夜他手执一珠蜀葵找到了汤女,绝望的目光中带着一分柔情万分不舍,他说:奈何此生情深缘浅,若有来世定不会负你。
汤女将花折下来别入云鬓,趁着花还未谢她又熬了整整一夜的汤,掺在酒中尽数免费送了出去。一夜之间,但凡喝下此酒的人隔日都丧失了记忆,街前巷尾多数都是掩面流泪的女子,须臾不离的人儿一夕之间如同陌路,他们忘却了父母与妻儿。
玉帝知晓此事后即刻命人将汤女押解至天庭,以扰乱天命之罪判她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地府,仍旧摆渡人间鬼魂,直至她灰飞烟灭。
再没有任何惩处,只这一项就是极刑。
据说汤女再回到阴间便不再是汤女,众人都唤她孟婆。孟公子轮回了几十世,每一次过奈何桥都是她为他端来孟婆汤,亲手将他送入一个又一个再没有她的轮回之中。
当司尘鉴将这些说完时镜中只剩下泱濯一人,他负着手立在奈何桥头,手里的蜀葵早已不知去向。
“红龛鬼火挑牌楼,泱泱忘川月正浓。
奈何桥头逢故人,桥上娇娥泪盈盈。
远山黛间描花钿,如枝似柳纤纤步。
千年摆渡客无数,空华一叹愁煞魂。
故人今何在?今在非所在。
花一程,叶一程,一月一年又一轮。
盼一程,叹一程,陵谷沧桑继如初。”
司尘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泱濯这才刚送完花,你竟还有闲情怜惜汤女,看来你对他的心也未必有多真。”
我怔怔的看了他一眼,过后心头涌上一阵烦躁,‘啪’的一声就将镜子给合上了。
“我叶岱书向来只留情不留心,自然对谁都不会当真。”
余下的几日我再也没去过观星殿。
第9章 第九章
阴间是每隔五日就要去一次,这是天命宫几千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身为主掌书自然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司奇为我领过一次路后就再没跟着来过,这日我仍旧独自一人,来的次数多了鬼差们都已认得我,见到我往往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让我进去,弄得我好像与他们的冥主有多熟似的。
刚进到阎王殿就看见堂上站着一人,背影好是熟悉。
我略有些惊讶的喊了一声:“父亲。”
我父叶正伦扭过头来,不苟言笑的脸有了些波动,良久,他长叹一气:“我儿果然已经死了。”
泱濯与蒲苇坐在堂上,一个兴味盎然的看着父子相认的情景,并命一鬼差搬来两把椅子,让我与父亲在堂下叙旧。
另一个则一言不发。
费了一番口舌终于将我离家的缘由解释清楚,父亲听说我已成了仙人略有些欣慰,拍着我的肩道:“先前怕你流落在外迟早要客死他乡,听你这么说为父也就放心了,你在天庭好生当差,就别再惦念家中的事了。”
我点点头,觉得眼眶有些热。
父亲生前做了一世贤臣,上敬天子下爱百姓,积福行善了几十载,下一世理应安享福禄,奈何他来世只愿做一普通百姓,蒲苇分派给他的命格被他推拒掉,故此才相持不下。
我悄悄问蒲苇:“可能遂了我父的愿,就让他下一世做个普通百姓如何?”
蒲苇一脸为难:“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还得问冥主大人。”
泱濯抱着臂膀端坐在案前,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我咬了咬牙,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看了我一眼,沉吟了片刻:“可以,不过……”
父亲看中的命格再普通不过,‘粗食布衣,一世平顺’八个字就足以概括,他满意的随鬼差而去,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下肚,从此世间就再没有叶正伦这人。
即便已脱了凡骨我终究还是叶正伦的儿子,胸间暗藏的七情六欲尚在,自然就会为离别而感到哀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又是一阵酸楚,不觉间眼泪已流了下来。
这时,桥的那头走来一人,眉心描着鲜艳的花钿,端丽的容貌使得月下的彼岸花都失了颜色。
我连忙将眼角的泪渍拭去,强扯出一抹微笑拱手道:“在下叶岱书,见过孟婆。”
汤女行至我跟前,未语先笑,过后竟有些熟稔的问起:“家叔正卿可还安好?”
我愣了愣,心下不知他何故突然问起我小叔,兴许是见我一脸疑惑,她又说:“不瞒叶掌书,家叔正卿正是我一个故人。”
经她一番细说,我终于得知小叔叶正卿就是两千多年前那位孟公子的转世,对于此事我是既觉得震惊又觉得匪夷所思,不久前才刚听过汤女那一段荡气回肠爱恋,事隔几日后又得知这故事的主人公竟是我家小叔,究竟是人间太小还是阴间太小?
我看见孟婆的云鬓上别着一枝鲜艳的蜀葵,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发髻道:“这也正是家叔最爱的花。”
她的脸上立时泛起一抹红晕,随即她转过身过,正对着忘川河水:“这花是前些日子泱濯去叶府采的,自然也是正卿亲自栽种,他大婚那年我不能去,故此只能央求泱濯替我去看看,据他说新娘子生得很是俊俏……”
任隐藏得再深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抹怅然。
想起我那不同凡响的奇女子婶婶,我笑了笑:“与孟婆一比,她着实称不上俊俏,不过与我那呆头呆脑的小叔倒也般配。”
她不接言,只是转过身去径自往桥下走,以致于我看不见她脸上此刻的表情。我顿了顿,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忘川河岸的角牌楼终年都挑着红纱的灯笼,走进牌楼是一座座两至三层的楼宇,由室内透出来的烛火,照亮了精雕细刻并刷着红漆的窗棱与门房。门房顶上皆悬着两块对开的布帘,只有门房一半的长度,布帘颜色不一,或绣着花鸟鱼虫或只是单调的素布。
那些紧闭着的门房将布帘分别系在两侧,而敝开着的则将门帘打下,偶尔能看见屋内有鬼魂走动,烛火打在他们身上投不下影子来,若大意的忽视掉这一点,眼前的光景倒是与暮色中的人间没两样。
孟婆的家就在这一牌楼宇中,她在一间垂着鹅黄色布帘的门前停住脚步,扬手掀起右侧的布帘,扭头对我说:“不知叶掌书可有兴致进到寒舍小酌一杯?”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进屋便闻见酒香,只见墙角的棚架上整齐罗列着十几只酒瓮,各自用泥封密封着。我环视了一下屋内,发现陈设过分的简单,除去放酒的棚架就只剩几张桌椅与一个香案,上面摆放着刷着红漆的神龛,正燃烧着的紫色檀香升腾起缕缕青烟,一眼也看不出供奉着的是什么人。
忽而从里间走出满头白发的婆婆来,神情依旧矍铄,她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同女主人道:“姑娘,你回来了。”
孟婆先是点点头,接着向我比划了一个入座的手势,并问我:“我家中只备有烈酒,你可能喝得?”
我笑了笑:“烈酒清酒无非都是酒,如何又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