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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书 完结+番外 (南南落乔木)


  又瞧见院中的那张石桌,记起那时候我从凡间回了,存了促狭心拿过来一把糖人。长辞拈了棋子自个儿对弈,华颜趴在桌上睡,迷糊着起来将糖吃了,吃罢了又问还有没有。
  如今一个在归墟里不见光明,一个化了飞灰。
  我究竟无能为力,每每到他伤得遍体鳞伤,才徒劳地与他做些不疼不痒的安慰。归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比这冥界要好上许多,不会有麻烦主动去找上门来。等他出得归墟,便可离开这于他尽是无情的地方。
  出得召旻宫,又走一段,停下时,我突然慌了神。如何又头脑不清楚地到了扶霖这里,心底是极想去看一看的,却不可迈出步子。
  “司簿可是要见殿下?”门口的仙使与我拱手,“小仙为司簿报传一声。”
  “不用,我本不是要见他,”我赶忙摆手,又转过身去。
  不能见他。
  一眼也不能见。
  见一面,便再下不了决心,后患无穷。
  思齐宫东墙根还埋着两坛杏花酒,三四坛桂花酒。其他来我这里的神仙,也不会抱怨茶水太难喝。除去我昨日里喝得那些,其实还剩下许多。
  多埋一些时候,我觉着当是很好的味道,可惜往后喝不着了,留不留,也没有必要。
  我刨开泥,把酒坛挖出来,又耐心地抹着上头沾着的泥土。
  一旁云显问我:“司簿是想要饮酒了吗?”
  “不饮酒,我要去别的地方。待我走了,你便把这些酒,送于大殿下罢,”我抹了满手的泥,没怎么思虑地冒出来这几句。
  “司簿要去何处?”云显惊讶道,“为何说要走?”
  我懒得说话,便敷衍道:“去外头长长见识,瞧一瞧日头。”
  云显撇了撇嘴,眉毛垮了垮。
  手中瓷坛冰凉,我反应过来,又道:“还是莫要给大殿下了,你瞧着扔了也可。只不要给他。”
  “为何又不给了,”云显又瞪大了眼睛,瞧着很不解。
  我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我极讨厌他的。”
  待得往后扶霖一场大婚,也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只不过那时已与我无关。
  冥帝问我,可想好了吗。
  想好了,想得好好的。
  他是与我情分纠缠,但若我真的先抛离一遭,照着他那般骄傲的性子,也不会巴巴地追过来。我早看得分明,他生性无情,遑论我先凉薄一遭,叫他低声下气地去讨这隔着阻挠的情意。
  “抛却前事的法子多得是,忘了也不难。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耿耿于怀,实是蠢事。”何况那时,他早与我说了么。
  我得了一个完满,已是万幸。
  

  ☆、恰逢因果(一)

  暮春时候,天透出几丝热气儿,半暖不热。
  我靠在书桌后的一张宽大椅子上,举了本书瞧。窗子开着,馥郁微涩的草木香间或凑到鼻子底下,我将书本扔在桌上,扭脸又瞧见时不时飞进来的几片杏花瓣。
  我起身扒着窗子看院中,那一树热热闹闹的杏花已开始谢了,树底下铺了一层白色的花瓣,风一吹就扬起来,飘得到处都是。
  日头斜在空中,是个好天气,是个极适合去街市上游玩的好天气。
  然这么个好天气,本公子却要闷在这书房里抄书,委实糟蹋这大好春光。
  门“咚咚咚”地响了三声,我耳朵竖了竖,几步蹿回椅子旁,只捧着那本书,将头凑上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闻得极轻的脚步声。我松了口气,抬手将书搁在了桌子上,不甚意外地瞧见了诗月。
  “我爹可走了?”我又探了探身子,悄声道。
  诗月端着一个红木盘子,上头一个青花瓷碗,酱色的汤汁,不知是煮的什么。她只将盘子搁下,道:“走了,刚走的。”
  我听得心中大喜,刚站起来,诗月又掩着口笑:“老爷不是叫少爷在书房里抄书么,少爷这是要作何去?”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外头春光将去,若是不赴一赴,可是晚了。”我绕过书桌,与她示意窗户外头那开始凋落的杏花。
  诗月并不惊讶,只又笑道:“待得老爷回来,奴婢却想看看少爷如何交代。”
  往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例子,交代不了也无妨。至多再听我爹唠叨一遭祖宗教诲,再骂一骂我不成器。
  我爹家,也即是我家,称得上书香门第,说是从我祖父那一辈,便在朝作文官,兢兢业业,学识渊源深厚。我爹更是几代中的楷模表率,十三岁中得状元,十五岁便做了学士,光宗耀祖,很是风光。
  我爹本以为,这优良传统能传递下去,却不想世事难料。如我爹的话说,我家许是祖坟风水不好,又或者是祖坟风水气数已尽,到了我这一辈,竟出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败坏祖宗基业,令祖先泉下有知,蒙羞承辱。
  我觉着我爹说的虽是有理,但也颇多不是。譬如说,祖先们既是已经不在人世,如何知晓他们后辈如何,若是还呆在地底下,那岂不是有些可怕。人死了,便钻地下直勾勾瞧活着的人,简直毛骨悚然。
  此话我七岁时说过一次,我爹听罢摔了三个茶壶,请出家法来好一顿招呼,我一个月走不了路,自此再没敢提过。
  我爹后头再说什么不成才的话,我也只闷头听着不吭声,听多了便倒背如流觉着没了新意。我爹许是说得次数太多,到后来说上几句,便用一声悠长的叹息结尾,每每叹得我心颤肝悠,胸闷气短,到他叹罢,倒觉着自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似的。
  昨晚上晚饭时,我爹刚提了筷子,瞧见我,又忽而想起了考取功名的事,问我究竟如何打算,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十岁七八,王丞相家的儿子如何如何,李尚书家的儿子如何如何。
  我听得脑门疼,本想一句话不说,但我爹摔了筷子,黑着脸声色俱厉。我只得将实话与他说出来。
  照着我爹的想法,读书便是为了效忠天子,做国之栋梁,然在我看来,读书全凭个自己喜好,是叫自己解闷罢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古往今来,真是最无趣之事。
  我爹听罢我说的这几句话,摔了筷子,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却又出乎意料地没将家法请出来。瞪了我半天,叫我去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捎带着抄几本书了事。
  书自然还未抄完,我草草将桌上书堆在一处,懒得去想我爹回来如何,便与诗月一道溜出了门。
  街上人声熙攘,杂耍摊贩,拥拥挤挤地铺在道两边。
  瞧了一会儿,诗月说是觉着有些口渴,我便与她去一旁的茶楼里,喝些茶水,顺道歇一歇。
  茶楼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坐,身后有人正说些闲话攀谈。
  “哎,说起来这王城里出名的后生,也就那么几个,这一辈到底是不如从前那一辈了,”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道。
  我刚将茶盅凑到唇边,便又听得一人道:“可不是,说起来那一辈,要数当年的应元清,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可是王城里家家相传的奇话。”
  我顿了胳膊,将茶盅放回了桌子上。
  应元清,乃是我爹的大名,每每在外头听见这三个字,下一个要提的准是本公子,好做个对比,叹息一遭我爹家门不幸。
  我刚抖了扇子,耳中便闻:“也是可惜,应学士家世代名门,到了他儿子这里,整日里只闻的是些不正经事,可叹可悲啊。”
  “说是应学士夫人去得早,应家公子长大也不容易,应老爷这么一个独子,想必是打小娇惯。”
  我眼角抽了抽,若照着我爹那般也算是娇惯的话,不娇惯该是个什么说法。诗月捧了一杯茶慢啜着,瞧着我,眼睛眨了眨,又未说什么。
  “那公子模样也可以,只是好与街头巷尾的姑娘作混,太风流了些,”又有人道。
  “我倒是觉着,或许是应家那公子名字没取好。叫什么应已迟。应老爷犯了糊涂,怎的给自家孩子取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我饮一口茶,又摇了摇扇子。
  对面诗月终于出口道:“少爷,你很热么。”
  “不热,不热,”我笑呵呵地道。身后静谧无声,我带着客气地笑扭过头去,对着看过来的那几位颔了颔首,顺理成章地瞧见了几张又青又白的面皮。
  出了茶楼,沿街走了一阵,我瞧见一个卖胭脂的摊子,停了下来,随手捡起一盒瞧了瞧。
  “少爷要买胭脂哪,”诗月也凑上来,又道,“可是买给奴婢的?”
  不等我说话,她又掩了袖子笑:“奴婢说着玩的。少爷若是要买与杏仙居的晚杏姑娘,这颜色便淡了些。”
  我只拿扇子敲了敲她脑袋:“你倒机灵。”
  诗月捂着脑袋咯咯地笑,又拿了我手上那盒,抹出些来在手背上,嗅了嗅,又搁下这盒,拿起另一个盒子来。
  我随手翻了一个瞧,瞧不出什么很深的学问。
  正低头看着,诗月忽然扯了我袖子,悄声道:“少爷,林小姐……”
  “在何处?”我回了声,放下手中的胭脂盒,转头朝四周望了望。
  林小姐闺名林文秀,是朝中林大学士的掌上明珠,据说从小与本公子订了娃娃亲。我爹本是打算待我考得功名后好迎娶人家过门,但如今我很不争气,这桩婚事也就一直搁着,两家都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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