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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书 完结+番外 (南南落乔木)


  长辞看见她的时候,总有些什么期盼,但那也是儿时的他了。长辞小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所以母后生他的气。还与她说,不要生他的气,以后不会再惹父帝与母后生气。
  朔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你没有错。长辞也很聪明,问过几次后,就不再问。哪怕有时候是显而易见小题大做的苛责,他也不会问为什么。可他仍然沉默地看她,仿佛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什么都可懂。
  长辞慢慢地长大,没了期盼,眼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黯淡下去。偶然看她一眼,也会极快地移开。连朔令自己都觉着,待他冷落得过分。她每每逃离一样,却想着他为什么还不死心,为什么要这样的心软,而他的父母这样无情。
  朔令不敢面对自己的小儿子,于是便拼命地对另一个儿子好。她这般做心里并没好受多少,反而更难熬。
  她不是个好母亲,自己不好,累得儿子也过得不好。
  朔令看着长辞眼里的黯淡渐渐变成平静,又带了希冀。只是因为一句到他三千岁便可叫他走的话。长辞眼底那点微末的希冀,却叫她绝望地暗无天日。他想离开冥界,可他的父亲,怎会叫他离开。
  那句谎圆不过去。她终于下了决心要叫长辞离开,便叫他去取北次山下的玄天草。他那么聪明,想个什么法子离开都好,自己只说他是不敌饕餮殒了命,也不会令冥帝生疑。
  但长辞仍是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问她是不是不想叫自己回来。朔令一瞬间又起了恨,不知是恨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长辞瞧着她,像是不相信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怔忪地看着她,随后是一贯伪装似的冷漠,看不出一点想法。她没教过他什么,他竟自己学会了掩藏心思。
  可自己是这样的德行,深受其害。她的儿子,竟也是这样的德行,欺瞒旁人也欺瞒自己。
  他的母亲就在眼前,长辞默不作声地擦脸边的血,像自己舔舐伤口的小兽。他说没妄想得到什么,也不想妨碍到谁,
  可他哪里妄求过,只是想活着罢了。
  到后来,他空沉死绝地看着她,问:“母后可曾有过半刻,会觉着,其实我也是母后的儿子。”
  朔令心如刀绞,几乎压不住喉咙的腥甜。她知道他如何想,只为了给他造个罪名,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而原本,那是他的血亲。自己是懦弱无能,叫自己的孩子连清白都辩解不了,甚至没有反抗地认命。曾经的为何,长辞都不会再问。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更不会与他有情面。
  哪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处心积虑地要置儿子于死地。可追根究底,是自己把他生成了这样子,最可恨的,还是自己。
  如她所愿,那孩子跟她说,自己很累,不想再看见她了。朔令心里疼得麻木,又笑话自己活该。夜里被梦惊醒,是她的孩子在伴月花丛里回过冷漠的脸,然后走向了后土阵。一遍又一遍地梦见,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窗前漏进来的月光,一坐便是一宿。
  最是无情帝王家,神仙和凡人,或许并无什么不同。
  她最终还是未能做些什么。冥帝叫长辞去熬阵,长辞说,愿意灰飞烟灭。还说,再也不要有来生了,只望自己形神散尽,与他的父亲母亲再无干系,生生不见。
  到她知道时,见到的已经是长辞气息全无的身体。冥界的司簿看着她,眼里尽是冷意与讽刺。
  她活该,这么想着,真的是活该。朔令没顾上丢脸,终于抱着小儿子嚎啕大哭。
  可他再未睁眼,再不会带着期盼或者黯淡地看她。
  冥帝站在她面前,那是她曾经的全部寄托。冥帝与她说,还会有别的孩子。
  朔令觉着奇怪又好笑,便真的笑出来。仅有的两个,都未好好待他们,难道还要别的孩子来世上受苦吗。
  边春山是个极好的地方,有一树树的花,日头明亮。朔令把长辞揽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额头,又没忍住落下泪来。
  朔令以往总要骄傲地不肯露出一点软弱,这时候再没什么能叫她坚强的由头。
  值得么,自己众叛亲离,儿子死于非命。
  何苦来哉。
  从前的海誓山盟,都哪里去了。她曾经那么不屑一顾,却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这样想。日子过得太久,久到她要把他们相遇时,那灼灼盛放的花朵忘了。
  有时候觉得,冥帝是无奈罢,究竟扛着许多事,至少他还留长辞活着。她这么想下去,心里就稍稍好一些。可这么一点宽慰也只是一会儿。她不愚蠢,瑟阿夫人的女儿,冥帝是如何疼爱的。哪怕一小半,也吝惜分给她的儿子。
  若说这是情深,怕连自己都唬不过去。
  起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说,朔令,我会对你好。她心里觉着自己不需要这样哄小孩子的话,却依然很高兴,并且毫不怀疑。
  朔令觉着这缘分是老天给的,明明从未谋面,却可在梦里初遇。既是天定的缘分,那么往后也一定可长久。
  但神巫族的族长却不同意,那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与她算出一个预见,是大凶之兆,便不允许她与那冥界的帝君有何关系。可朔令是不相信的,不相信能有何凶事,况且神巫族的预言也非尽数准确。
  她的父亲头一次怒气冲冲,说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女儿跳进火坑,害了自己。若是她执意要嫁与那冥界的帝君,便与她断了关系,往后陌路。
  朔令想不通父亲为何执着于一个未知的预言,她想着法子劝说父亲,不必在意那预言。但她的父亲并未退让。
  朔令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她义无反顾地应了冥帝,要穿了鲜红的嫁衣嫁给他。
  注定是得不着祝福的姻缘,朔令的父亲没来婚宴上,更再未与她有过联系。
  红烛在帐幔外落下道道烛泪。朔令心里觉着凄楚,又觉着甜蜜。她看着冥帝,眼泪流得眼前模糊。冥帝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说知道她舍弃了太多,但往后还有自己,一定会对她好,不叫她受苦。
  他是这般说的罢,朔令想,她快要记不清了。
  她低头看见长辞心口被刀刺出来的伤口,使了仙术叫那伤口愈合。还有胳膊上一道,是被她划出来的。她抚过去那伤口,又看见他胸前衣裳也被刀子割破了,便也将衣裳的口子补上,完好如初。
  朔令以为,是可长长久久,恩爱不疑的。到她瞧见瑟阿夫人,仍是不愿相信。心里怨苦,冥帝说过的话,是否都不算数了。她想质问一声,但又觉着,显着自己小家子气。她一向自恃清高,不会做争风吃醋的事情。
  她便表现得浑不在意。也许冥帝能知晓她心里的想法呢,他不会不知道她是有气的罢。
  但他到底不懂。
  经年累加的苦楚在心里,越积越深。到一次小小的冲突,冥帝没问细况,便叫她去凡间历劫,作为与瑟阿夫人的补偿。可她心知肚明,不过是言语不和,一时气血上头说了几句重话。不愿低声下气地辩白,便要作毫不在意的冷淡样子。
  若说起初是自恃清高,不愿露了软弱。到后来,便不再去想。心底深深地埋着一句话,想问一问,究竟把自己放在哪个位置了。清醒过来,又觉着幼稚,便再压进心底。
  她已没了归路了。神巫族不会再认她。口口声声对她好的那个,也不知把诺言扔到了哪个陈年角落里。
  哪里来的勇气呢,要不管不顾地背离了自己的族人,去心甘情愿地追随另一个身影。曾经的海誓山盟还在耳边,如今连她的孩子都没留住。
  她恍惚就觉着,这么几千年,终究是错付了。
  朔令仰头看着开得热闹的桃花,想了想,又觉着不如他们初见时候的花海。
  她握着长辞腰上的那块玉佩,前所未有的开心。那一双玉佩,她是在上头刻了自己的神魂的。长辞还活着的时候,她没敢提醒过他,身上还带着小时候给他的玉佩。怕一说,他就会拿下来扔掉。有时看见他没有带着,心里酸涩,觉着他果然是扔掉了,可后来仍能见得他佩上。看见玉佩上晃动的流苏,能叫她欣喜许久。
  这是她的孩子,她是一定要救的。别的神仙没有法子,可她有。让神仙起死回生,只有神巫族的神仙才可做到,那是神巫族的秘密。只不过老天很公平,没有白捡便宜的事,一命还要一命换。
  换就换了罢,是自己亏欠他的。
  朔令强撑着回了冥界,怕留在那里,长辞醒来不愿看见她。
  冥帝瞧见她,依然紧皱着眉。朔令视而不见地走过他身边,是极想不露一点端倪地走过去的。可擦肩而过的时候,膝盖没了力气,身子不停使唤地跌下去。
  眼前依稀能见得他惊慌的脸色,但朔令闭上眼睛,不愿再看。
  到头了罢。恩恩怨怨的纠缠,就到此为止了。
  若还有说话的力气,她会告诉他,自己后悔了,后悔嫁给他。是真的后悔了。
  要是能重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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