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的更多是克鲁,只是克鲁不愿意见他。无论他去海城学校,还是去章鱼家,克鲁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回绝了。
高文捉摸不透克鲁在想些什么,即便他让别人传达,自己只是想说一句抱歉——为着一审对他的误会,和之后给他造成的自己和雷尔的误解。
可是那些消息仿若石沉大海,甚至连石沉大海都不如,克鲁皆不回应。
哪怕高文出动了莱马洛克,克鲁也仍然让别人替他出去,告诉高文——他现在不方便,等放假吧,等开学吧,等血祭吧,等节庆吧。
可是等了又等,克鲁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利维坦所带来的影响持续了大半年,而萨鲁也乐意看到这样消沉的克鲁。
婕德顺利地怀孕了,待在家的克鲁,理所当然地成了萨鲁呼来喝去最方便的人选。有时候他都不使唤仆从,反而直接让克鲁为婕德端茶倒水。
克鲁始终不抗拒。他甚至心里头乐意这么做——和雷尔一样,作出决定时天人交战很久,可是真迈出了那一步,之后的一切就自然多了。
唯一让克鲁产生了恻隐的,是那一天婕德突然抓住了克鲁的胳膊。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或许是即将成为母亲,向来冷漠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很多。
她对克鲁说,“萨鲁做得不对,他不应该这样对你。你不要服侍我,这不符合你的身份。”
克鲁摇摇头,告诉婕德,“这和身份没有关系。杰兰特是我当时仅有的朋友,您是他的姐姐,即便哥哥不说,我也愿意这么做。”
克鲁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很平静。他好像是在说谎,可是那一刻却没有愧疚感。
那些药剂是慢性的,一天一天加固他对腹中胎儿的控制。他可以让它活下来,也可以让它死去。
他很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亮出自己打磨光滑的剑锋时,萨鲁和婕德又会是什么表情。但当下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婕德,而婕德却因心中有愧,率先收回了目光。
等到回到房间后,才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歉意从克鲁的心底涌起。海蛇家的好或许只有克鲁能看得到,那和杰兰特一样的黄绿色的眼睛,仿佛努力地把克鲁推回光明的境地。
克鲁把脑袋压在门板上,眼睛盯着角落里的海星星标本。它已经碎掉了,有一天他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它碎了。他知道一定是萨鲁或艾琳娜翻自己房间时弄碎的,可他不舍得丢掉。
他把海星星和一个会唱歌的盒子放在一起,全部搁置在房间的小角落。
它们就像垃圾一样落了灰,克鲁每一天都看着它们,却没有勇气再把它们弄干净。
高文是在毕业典礼前几天经过海城学校时,远远地看到克鲁的。当时克鲁正在和一名导师说着话,高文差一点没认出来。
克鲁的改变很大,不仅仅是身高拔高了,整个人都出脱得更加成熟俊秀。那一个高挑的形象和多年前矮矮小小、捏着小挎包怯生生地走进会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令高文一时间有点恍神。
他听说过克鲁在海城学校的转变,他的成绩突飞猛进,改变的不但是导师们的看法,还有同期们的眼光。
他似乎正在朝着合格的辅助方向前进,只是这一刻高文有些害怕,如果克鲁变的优秀,甚至变得比自己还要优秀,那克鲁还会愿意继续接受辅助的身份吗?
高文走了神,身边的同伴问他,“那不是你的辅助吗?你不上前打个招呼?”
高文摇摇头说不必了,他知道他靠上前去得到的结果一定是克鲁找个借口离开。他已经尝试过太多次,克鲁的态度却一如既往。
他没有必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自讨没趣,让彼此徒增尴尬。
虽然所有人都以“你的辅助”来称呼克鲁,但实际上他们正式结合的仪式得等到克鲁毕业之后才能举行。而在此之前一切都不是定数,尤其在克鲁变得愈发优秀的当下。
克鲁其实也看到了高文,只是他不懂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回头来想这两年走过的种种,归根结底都是他单方面地依赖着高文。高文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情,他压根就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当做没有罢了。从一开始成为辅助就是个意外,那即便现在告诉他意外终将逝去,他也有心理准备。
但是,悲剧还是发生了。
悲剧就发生在一切都开始好转的这一天,发生在所有海城学生都为学长学姐庆贺的晚宴,发生在克鲁憧憬着明年他也能站上主席台,脱掉褐色的长袍换上家族纹章的夜晚,发生在他已经燃起了新的希望,并以为这希望之火可以越烧越旺的当下。
其实裂岩群岛已经有了风声,传言海鳄家族的政权已经不稳了。
当初就是因为剑鲸认为时机还不到,所以全力支持海鳄这个没有出过真正领主的家族登上王位,让他们在领主的宝座上过一把瘾。
可这段日子以来,领主更替的时日临近,海岛又风波频频。这是一个剑鲸冒头的好时机,而一个家族的冒头,必然要把坐在领主位置上的人踢下去。
海鳄的失势是必然的,但过程却很安静。从他们对圣堂的直接管辖权开始,剑鲸一点一点地在剥离着他们的权力。鲨鱼家从海龟手里接替了司法,更是协助剑鲸晃动着海鳄的宝座。
没有人敢断言下一任领主是谁,但从海鳄兄弟的收敛,从剑鲸、鲨鱼家孩子的愈发飞扬跋扈,大家都知道那浪又要滚来,势要把前一波海潮扑上沙滩。
有人说这是促使海鳄兄弟犯下最大的错误的开始,也有人说他们本性顽劣,即便家族的势力没有动摇,他们迟早有一天也会这么做。
但当然,更多的说法是他们仇恨着海怪家——尤其在海怪同意了莱马洛克和剑鲸家孩子的婚约后,他们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海怪。
海怪早有动作,早早就立了辅助。高文更是毫不隐藏自己的光芒,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他恨不得把九人议会的眼睛挖出来,看着自己有多年少有为,意气风发——谁说海怪向来稳重内敛,这明晃晃的野心就摆在台面上,让海鳄看着又气又恨。
当然,海鳄最恨的还是当初把他扶上来,现在却又要把他踹下去的剑鲸。只是他们的把柄被剑鲸们牢牢地握着,那些偷偷干掉海蛇长老的授权,那些悄悄贩卖海城药剂、与陆巫通商的密函,那些为掩盖族人做的丑事,挖下的一个又一个的乱葬坑——林林总总加起来,胜过了当初污蔑海鳗的罪名,也远远超越了扣在巴罗身上的恶行。
他们甚至都没有提前意识到,这些脏事除了自己,剑鲸竟然都知道,都插手。只是文案上只有鳄鱼们的签字,而剑鲸干手净脚。
律法讲究的是石锤,即便剑鲸的口碑再糟糕,石锤捶下,砸碎的也只有鳄鱼纹章的漆印。
长辈的愁苦宣泄出来,就成了对自家孩子的抱怨。海鳄兄弟不争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们没有养出裴迪、雷尔或高文这样的儿子,也没有希尔娜、尤文之类的背景。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因为需要他们的过渡,所以曾被过誉地捧上高阶。
而现在,他们要回到原地了。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没人可以承受,尤其对于向来狂妄自大的海鳄兄弟。
事情发生在宴会十二点之后,所有讲话都已经在十点钟结束,而之后便是彻夜的狂欢。
克鲁也在人群当中,他被同期带着喝了不少的酒。但因为喝不习惯,很快就觉得晕晕沉沉,想早点回宿舍休息。
何况戴比的手抄书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唯一盼着的就是今年七月快点到来。那将是他第一次离开学校前往陆巫的世界,而他最近日日夜夜,满脑子都是关于陆巫世界的猜测。
他回宿舍的时间并不晚,大家都还在大厅里载歌载舞。但走廊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空空荡荡,只有他的袍子拖在地上的沙沙声。
他被拦住时,甚至以为自己只是撞到了一个柱子。可是下一秒他却寒毛直竖,因为他摸到了嶙峋的皮甲,眼前晃了一晃,则见着了一条鳄鱼的尾巴。
海鳄兄弟已经很久没有找他的麻烦了,他知道这其中有家族势力不稳的原因在,也有自己地位提高的缘由。
可是他没有想到在一切都慢慢定论的今天,他们竟然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并为他带来了他绝对想不到的灾难。
拦在他面前的是哥哥戴尔,克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克鲁瞬间想用触手反抗,又想用咒语挣脱。但戴尔的力气超乎他的想象,下一秒他的脖子就被套上了那种监狱和管制所专用的链条。
先前说过,这种链条是防止犯罪的海民变成兽态逃脱的,连鬼点子特别多的杰兰特都没有办法,只有等到链条解开,才能变回海蛇的原形。
当下克鲁也是一样,他被戴上链条的刹那,腰部以下便突然地快速变化起来。骨骼扭曲,皮肤延展。那些关于章鱼的特性因为镣铐的吸收而被压制下去,转而露出了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完整的人形。
他不知道海鳄兄弟从哪里找来这种镣铐,但想到关于他们家做的丑事的传言,家里头有一些拷问用具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