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不停地问克鲁,到底是谁这么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可是克鲁从始至终沉默着,他把头压在浴缸的一边,过了很久,才像真的失忆那般,轻轻地道,“……你说什么?”
克鲁的沉默如锈钝了的刀片,在高文的心头拉扯。
高文把门窗关好,小心地帮他治疗着连他都不愿意承认的伤口。
他为他清洗,上药,抹掉身上的血迹和不苟的污渍,再用长袍把他包裹好。
这是高文第一次看到克鲁全身chi///luo的模样,可是那一刻他感受不到半分情yu。他只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那连自己都颤抖的恨意在血管中横冲直撞。
这是他的辅助,是他的人,是他未来的配偶,是他应该交付和攫取的第一次。可是现在所有的美好都被别人夺走了,而偏偏克鲁对夺走这一切的真凶,闭口不谈。
克鲁逆来顺受地接纳着高文的帮助,在哭得筋疲力尽之后,他顺势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或许对于其他家族来说这是可以磨平的创伤,但对于保守的海怪家来说,发生了rou体关系,便意味着要签订婚约。
海鳄兄弟定然是了解这一点的,所以用了最直接的手段,毁了高文与其辅助之间的信任与宽容。
他们不恨章鱼家,但伤害克鲁,却能更好地达到报复海怪的目的。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但克鲁却无处伸冤。因为伸冤的结果便是曝光所有的罪恶,而他和高文将会浑身沾满污泥。
这已经不仅仅是对克鲁的羞辱,还是对海怪家莫大的挑衅。
那天晚上,高文不敢把克鲁带到自己的床上。他怕克鲁受了刺激,不希望有另外的人睡在他的身边。他也不敢让莱马洛克陪克鲁,怕弟弟多嘴,问了不该问的,刺激了受害者敏感的神经。
于是最终他决定把克鲁一个人留在客房里,他说他就在外面,他不睡,坐在小厅看书。只要克鲁喊一声,他就能听到。
可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克鲁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用触手缠住了他,把他缠在自己的身边。
高文斟酌了很久,决定穿着袍子躺在克鲁身旁。
克鲁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高文也没有睡着,他怕自己翻个身就惊动了克鲁。
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时间比往日更加漫长,它好像被冻住了一般。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才熬到天空微微发亮。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克鲁走了。他走得很正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文拦住他,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仆从觉得好奇,华德也感觉出异样。但高文没有对他们解释,就是不让克鲁走。
他把克鲁拉回房间,握着他的肩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不说,你就不能离开。”
“发生了什么?”克鲁的眼神很复杂,他盯着高文看了一会,然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文诧异。他不知道是过重的精神创伤让克鲁有这样的反应,还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所言为何。
他更用力地捏住克鲁的肩膀,晃了晃,严厉地道——“你知道我指什么,不要装傻,你只有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我。”克鲁的眉心轻轻地皱了一下,证明他确实听懂了高文的话。只是他的反应让高文震惊却又不解——只见他举起触手,摸了摸高文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道——“我不能说出来,因为我要报仇。”
“你要报什么仇?你……你要对谁报仇?”高文急了。克鲁的表现镇定得骇人,这不是真的让事情过去的释然,而是藏着深深的,甚至带有自我欺骗性质的恨意。
高文不能让克鲁作出违规的事,至少不能让他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因为——“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辅助,无论你遇到什么事,你都应该——”
“那就废掉我。”克鲁说。说完这句话,他自己的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他之前试想了无数种高文说出这话的情境,却没有料到最先出口的是自己。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高文咬紧牙关,字眼从他的牙缝中挤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会,克鲁率先转开目光,然后如高文所愿,清晰却又颤抖地重复了一遍——“我说,那就废掉我。”
高文的手松开了。
克鲁的表情是平静的,和前一天晚上的歇斯底里不一样,可那却让高文更加害怕。因为高文见过这样的神态,那些带着祭品送往海洋的水母,那些干脆利索地为罪犯行刑的刽子手,那些第一次被加雷斯抛弃,留在海蛇家的畜生们——是的,他们的眼睛里就是这样的色彩。
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有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冷漠,毫无波澜地倒影着旁人的模样。
克鲁走了。他就像偶尔造访了海怪家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捏着小挎包。
他的背影无比清瘦,好像被风一卷就能卷走。他的触手在沙地上缓缓地蠕动着,而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多看莱马洛克一眼。
高文也就是在那一天开始,觉得克鲁很陌生。
或许是这一年来的鲜少接触让他们的关系疏离,又或许是克鲁还没有从创伤中恢复过来,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彼此的牵连就是细细的一线,所以高文不了解他,也正常。
高文看着克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华德走到了他的旁边。
“父亲,你说到底是谁伤害了他,他到底——”高文想要朝父亲发问,但华德却扬手打断了高文。
“如果你决定帮他,就不要告诉我。”华德淡淡地说,“现在别人对他做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而你又将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当时高文并不理解父亲说的话,但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他明白,即便他和克鲁什么都不说,华德却已经都猜到了。他不仅猜到了原委,还猜到了克鲁即将走上的路。
克鲁就是高文的麻烦——从一开始华德就说过——废黜克鲁,是高文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高文不会废黜,所以只能选择包庇,甚至最终,同流合污。
伤口让人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无能。当皮肤被划开,流出鲜血,露出筋肉,那疼痛叫人泪流满面,咬牙切齿。
可之后伤口会结疤,结出的痂疤坚硬厚实,哪怕再划上一道,都感觉不到痛痒。
克鲁在等着伤口结疤。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它不可能永远不愈合。这件事似乎只发生在克鲁的人生中,而旁人一无所知。
他默默地把学校的东西收拾后回到了家里,甚至没有让萨鲁和艾琳娜察觉出端倪。克鲁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默不作声。
在假期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做噩梦。他梦到他重新走过了那一天,一遍一遍地徘徊在原地。
他被拖进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房间,再被摁在桌子上。然后他披着破破烂烂的袍子出来,接着再被拖进去。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又就着汗水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他的眼前轮番地闪过海鳄兄弟的模样,他们发狠时的龇牙咧嘴,得意时的张牙舞爪,还有于施暴结束后,扬长而去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克鲁都记得清清楚楚,它们一帧一帧像慢镜头一样在记忆中不断重播,把克鲁牢牢困住,犹如专属于小章鱼的地狱。
海民们总说,有些事是压垮人的最后一击。那些没有被痛苦打倒的,他们就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可是克鲁却觉得,并不是所有的勇士都没有被打倒过。他们可能已经真正地被打倒了,但不意味着不能再次爬起来。
克鲁也崩溃过,他崩溃过很多次。
在他独自一人听着唱歌的盒子吱吱呀呀发出声音时,在他出神地透过窗户望着不远处的海滩时,在他拼凑着破碎的海星星,却发现怎么拼都少一角时,还有那一张一张撕毁的日历,告诉他返校日迫近时——他都会崩溃。
仿佛突然之间风雨雷电就在他的头上炸裂,他被淋成了落汤鸡,再被闪电和雷鸣拍打。
他会骤然触手一软,瘫坐在地上,然后摔烂手边的东西,或者捂着脸呜呜地哭泣。
但他最后都能停止流泪。
他会把眼泪擦干,然后问问自己——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并且坚定地给出回答——不,没有,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他在自我欺骗。
这是一道心墙,它保护着克鲁脆弱的心脏,隔绝着真实的情感。他每一天都往心墙上多加一块砖,或许一天不行,一周不行,但一个月,一整年,他总能把堡垒建成。
事实证明,一切都比他想象的简单。
没错,当他认为灾难不可战胜的时候,他发现其实爬起来并没有那么难。自欺欺人不是绝对的坏习惯,至少它能让人在外界的目光前保持正常。
他仍然不知道高文会在哪一天废弃他,也不知道海鳄兄弟是否会把他的事情宣扬出去。可是在那些猜测实现之前,他必须先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什么都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