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秀轻轻说道:“师哥,你……”
有如五雷轰顶。
长秀啊,长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把自己的感情就这么便宜地舍给了乔老五这么个东西!
我为他抱不平,冷笑两声,说道:“五爷,人家说露水情缘,您和长秀好歹也相知相交了那些日子,如今就不肯为他说句公道话么?”
乔炳彰皱起眉来,似乎有些不解:“……仙栖,你不高兴了?是因为我和长秀曾经……那些,不过是你情我愿的逢场作戏罢了。我对你,才是……”
我哪能容他说完?
“你疯了!”
就听得长秀在我身后迸出一声尖锐的呜咽声,我心都快碎了,脑海中一团乱麻不能理。
“你不要再胡说了!”我警告他,“我给你包扎!”
我看了看长秀,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纱布低头给乔老五包扎起来。
不得不说,这匕首着实锋利,竟在乔炳彰的手掌心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乔炳彰盯着我,嘴角竟渐渐扬起笑来。
我恼,他难道是石头做的,不怕疼么?
这么想着,包扎的手上不由加大了两分力。他“嘶”了一声,笑容却有增无减。
神经!
飞快地给他包扎完,乔炳坤忽然在一旁幽幽说道:“难道长秀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叫我脸上怎么过得去?”
陆隶蹙眉:“老六,你还要怎么闹?”
乔炳彰亦换了阵营:“老六,罢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是你的功德不是?”
长秀跪了下来:“是长秀的不是,给六爷添堵了。请六爷责罚。”
他把头压得极低,叫人看不出脸上的喜怒来,我却莫名知道,他在哭。
“罚你?只怕你师哥又要心疼。等会再在我五哥和表哥耳边吹吹什么阴风,还不指定我要挨多少骂呢!”乔炳坤不悦起来,说的话越发难听。
乔炳彰亦沉了声:“好了,老六!闹狠了有什么意思?今天是吃酒取乐的,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陆哥一个面子。”
说罢,对上长秀:“长秀,你把衣服穿上,给我们好好吹一曲,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如何?”
长秀低低应了一声是。
乔炳彰露出满意的神色,看了看我,邀功似的笑:“仙栖,你说这样好么?”
不等我说话,又笑:“等长秀吹完,你再给我们唱一出《游园惊梦》,就当是给越之兄的贺礼了。”
他这话说得姿态极低,倒叫我没意思起来,只得点头答应了他。
第20章 一月之约
不得不说,长秀吹笛子的时候,真是丰神俊秀,漂亮极了,连我看了,亦有爱怜之意。
只是乔炳彰的视线太过灼热,叫我越发烦躁起来,只得借口解手出去。
刚一走出屋子,扑面而来的寒意立即叫我清醒起来。
冷风吹在身上,解了酒热,亦缓解了我内心的烦躁之意。我叹了口气,缓缓在廊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月色皎然。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思念起母亲来,想念她在我头顶上摩挲的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想念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微笑着说:“仙栖,秀儿是弟弟,你要多照顾他。”
那时候,我还和长秀走得很近。
那时候,亦没有今时今日的尴尬。
我只觉面上一凉,不由怔怔拿手去摸,只怪是酒喝多了。
忽然间,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我一惊,急忙转过脸去,就见陆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递来一块干净手帕。
我连忙用手背擦去了眼角滚落的那一滴断肠泪,摇了摇头,笑了。
陆隶亦笑了笑,颇为苦涩地说道:“方才,实在是……对不住了。”
我愣了愣,笑:“你为何要道歉?”
他苦笑:“你是我请来的,原本是请你一同和我们玩的,如今却叫你动气,我亦不能劝,心里实在惭愧。”
我微笑了一下:“他们都是你的表亲兄弟,你自然不能说什么。”
我顿了顿,见他仍是闷闷不乐,遂又笑道:“越之,你不向着他们我已经很知足了,又何必耿耿于怀?”
“你不生我的气?”他问。
我摇头:“为何要因为乔老六而和你置气?”
陆隶的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仙栖,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我含了几分真诚的笑来:“越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啊!”
陆隶闻言,若有所思,茫然道:“真的么?”
我偏了头,问他:“你为何自贬为坏人?”
陆隶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方说道:“仙栖,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和炳彰他们不都是一样的么?不都是富贵人家养出的纨绔子弟?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叫我一时难以领悟,遂笑道:“越之,你怎么了?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啊!”
陆隶恍若未闻,只顾自言自语:“唉,也许我与他们,也真的并无两样。”
我笑:“怎会?”
陆隶却缓缓松开了握着我的手,摇头:“仙栖,你怎么像初见世事的孩子?无知得令我心惊。”
我听了,不由皱眉:“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白玉月光下,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愧疚神色。我想,一定是我弄错了,不然,他为何要愧疚呢?
陆隶见我开始打量他,不由扭过脸去,闷声说道:“罢了,别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了。”
我心里疑惑,但不愿意勉强他说,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静坐了一会儿,陆隶忽然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我眼皮底下。
我低头一看,只见他托了一串佛珠在手中,便玩笑道:“咦,你是把预备着出家用的东西拿出来了么?”
陆隶果然笑了笑,他温言说道:“仙栖,这是给你的。”
“给我?”我疑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给我这个?”
陆隶却抓住我的手,翻了过来,让我掌心朝上,缓缓把佛珠放在了我的手上。
他笑:“这是我从栖霞寺里请回来的,那里的香火灵验极了,能保佑你平安如意的。”
我托着佛珠,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陆隶便拿起那串佛珠,亲手给我挂在了脖子上,完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挺好的。”
我摸了摸那串佛珠,笑着叹了口气。
陆隶忙问:“为何叹气?你不喜欢?”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很喜欢,只是想到白白拿了你这一串佛珠,心有惭愧罢了。”
陆隶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我,说道:“记得么,我说过,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又何必与我见外?”
我亦是感动,还没来得及表示,就听背后一声不阴不阳的笑,来者说道:“表哥,你和仙栖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蹿出去两步。
乔炳彰见我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不由恼怒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胸前刚挂上的佛珠上,目光更为阴沉起来。
饶是我刚才拼命一场,仍对这样的视线心生畏惧,不由又后退了一步。
倒是陆隶站了起来,沉定着微笑:“我出来吹吹风,遇见了仙栖,就和他多聊了两句。老五,怎么着,这也要你批准么?”
“仙栖?”乔炳彰越发不悦起来,“何时表哥与个琴师这么熟稔了?”
陆隶不是我,自然不怕他,反问道:“一个琴师?仙栖在你眼里仅仅是个琴师么?”
乔炳彰的目光立即投到我的身上,随即又飞快地挪开了。
他压低声:“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和我抢?”
我脑袋里转不过来——抢什么?
陆隶闻言,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他别过脸去,不看乔炳彰,亦不看我:“……不,我怎么会和你抢?”
乔炳彰得了保证,点头道:“表哥,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朝我走了一步,见我又跟着往后退了一步,便站定住脚,说道:“你不进去?里头大家正等着听你的《牡丹亭》呢!”
我想起自己应了他,只得点头,称:“知道了。”
遂低了头,脚下一道烟似的从他身边窜了过去,连他的衣角都没擦到,生怕他突然来拉扯我。
唱《牡丹亭》倒也不难,唱曲的,谁没学过几段昆曲打底子?
我唱《寻梦》的《懒画眉》一段,那杜丽娘怀了春,连眼前的□□也可喜起来,于是说道——
最撩人□□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这段原本时常唱,月生更是爱在海棠花下唱这几句。我以前不懂,常问她,这几句怎么就让你念念不忘了?
月生说,这四句勾人心魄。
那时,我总不能明白。
今日唱起,不知为何竟有些如痴如醉了。
不觉洒下泪来。
这泪却不是悲伤的,亦不哀痛,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蕴藏在其中。如繁花盛开在枯枝上,亦如久断香火的案台上燃起袅袅香雾。
我只觉心越升越高,几乎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