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悦竖起手指,嘘一声。虞教授点头,等他轻轻开门,一开门也是香烛和化纸钱的味道。徐悦的母亲躺在里屋,父亲不在家。客厅五斗橱上摆着徐毅遗像,地上有个铜盆,里面还有火星。
“妈妈害怕哥哥钱不够花。”徐悦低声解释,“对于我哥,她宁可信其有。”
徐悦小心地照看火盆,直到火星燃尽:“其实哥哥生前反对这样,容易引发火灾。”
虞教授坚持自己是无神论者,但是他尊重一切合理的寄托哀思的仪式。照片里的徐毅热情昂扬,有为青年的神情。虞教授对着徐毅的遗像鞠躬,突然的砸门声吓他一跳。
徐悦眉头跳动:“她又来了!”
苍老的女人用本地方言尖刻怒骂,虞教授基本听不懂。他看徐悦,徐悦气得发疯:“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她不能这么说我哥!”虞教授扯住徐悦:“孩子你冷静。我是大人,这事儿交给大人好吗?你去安慰妈妈,你妈妈现在需要你。”
虞教授把徐悦推进徐母的卧室,整理服装,检查证件,走向被砸得震天响的防盗门。
这事其实并不少见。
并不是所有伟大的善意都有应当的回报。他研究一点心理学,人类为了自我保护总是有各种办法。有句话可以高度概括:
久负大恩必成仇。
剧烈的砸门声,一下一下,砸在虞教授心上。
第56章 56
56 琈下
虞教授推开薄薄的防盗门,看见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太。
衣着被贫穷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她所有的生命和水分都被生活榨干,剩下皮包骨头和被历练出来的凶狠。她年轻的时候不美,老了更丑,一生都活得没有幸运,也没有道理,所以她用不着跟谁讲道理。
柳老太对着防盗门又踢又砸,这种劣质的防盗门薄得像鼓面,整个楼道响得上下通畅。她看见从门后面突然出现的男人,嘴里滔滔不绝的脏话一停。这个优雅的男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有点像个讽刺。
“您好。”虞教授不知道怎么称呼她,这种年纪的人自己就是个不□□。柳老太想起来要接着骂,虞教授听到里面传出悠长的痛哭声。应该是徐悦的母亲。他略微着急,想把炸弹带走:“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
柳老太喉咙震动:“你是哪儿冒出来的?”
虞教授把□□递给她:“我是徐毅的领导,你有话可以跟我讲。”
“领导”这个词对一定年代的人很有用。柳老太揪住虞教授的领子:“那你一定要做主,你把姓徐的赶走,你去我家,把姓徐的赶走!”
虞教授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都是辉煌矜持的,他第一次被人拽着领子晃,还要照顾对方是个异常矮小的老妇人所以必须弯着腰谨防她摔倒。离得太近,老妇人的口水喷他一脸。
“您冷静,您冷静,好的那么我们马上走。”
柳老太在虞教授的车里抠座椅:“这是真皮的吗?”
虞教授听她的指甲哧啦哧啦刮Claudia真皮座椅,咳嗽一声:“……是的。”
“很贵哈?你是大官,你很有钱哈?”
“不,只是我的警衔比较高……”
“你不是姓徐的领导吗?”柳老太立刻竖起眉毛声音变尖,仿佛上当受骗。虞教授开着车,只有叹气:“我是他的……领导,是的。”
柳老太突然很愤怒地宣布:“我们那里要拆迁了。林召你知道吗?他要来拆迁。拆迁费还可以谈!”
虞教授无奈:“是的,我知道。”
柳老太不知道在后座掰什么,咣当一弹,虞教授的心跟着一跳。他从后视镜看柳老太,她低声嘟嘟囔囔地咒着谁好死不死,虞教授对本地方言一窍不通,还是听到了几个音节。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冷静的,听到那几个音节他确实是愤怒了:“你知道那个姓徐的警察是为了救你牺牲的吧?”
柳老太扯着嗓子:“所以他来找我赔命!他不是英雄吗?英雄还索命?你让他走,你让他走!”
虞教授一攥方向盘。
柳老太的住址比徐家更糟糕。虞教授穿行过长长的堆满各种家具垃圾的走廊,一些橱柜明显搁置十年以上毫无用处,就是不处理掉,理直气壮明目张胆地堵着通道。虞教授估量一下,如果发生火灾,这幢破楼里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他想着如何建议这些人收拾一下长廊,胸前的琈突然一热。
虞教授用手指揉一揉小石子,越来越烫。柳老太打开长廊上一排木门中的一个,虞教授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进门。柳老太的儿子声称自己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女儿从不上门,老头子刚死,没有销户。她顽强地没皮没脸地活着,照顾自己的儿子。一间一居室,一眼看上去又破败又整洁。唯一的卧室门开着一条缝,虞教授看见两条年轻人的毛腿翘着,一只脚晃来晃去打拍子。
柳老太对虞教授用浑浊的方言低声嘀咕,虞教授听不懂,只能微笑。胸前的琈热得不正常,让他很痒。
“您看,如果今天徐毅过来了,我会让他‘走’。我是领导,他必须听我的,他会永远离开这里。您就不要再去徐家闹了。如果徐毅没来,也许是他看见我,自己就走了,再也不敢上门。”
卧室门里的床咯吱一响,一个年轻男人拿着一本杂志趿着拖鞋上厕所,眯缝眼扫虞教授和他亲妈,嘴里冒一句:“傻逼。”
可能是骂虞教授,可能是骂他亲妈,可能是都骂了。
他一摔卫生间的门,柳老太抹眼泪,呜呜呜地哭,嘴里还在咕噜。虞教授终于听明白她先前在咕噜什么,她向虞教授诉苦,想着让虞教授帮她儿子找个工作。
今天就算不闹鬼,这个世界对虞教授来说也够奇幻了。
年轻人还在卫生间里,虞教授决定结束这一场的确傻逼的拜访,他对着柳老太一笑:“您等着,我站在门口背一遍警察条令,徐毅不会再来了。您不要再去徐家闹。”
虞教授一直站着,没有坐下,所以转身就走。天黑了大半,柳老太舍不得开灯,只有卫生间里有光亮。逼仄的房间简直像把人往外挤,他一刻也留不住。刚走一步,琈石剧烈一烫,破旧的木门砰地一撞。
虞教授后退,柳老太矍铄地吱哇一叫,他踩着她了。虞教授想道歉,木门又被撞一下,柳老太用方言咒骂姓徐的死也死不干净。虞教授再斯文也濒临暴发,他受够了,于是上前伸手一开门,门口的人形,没有头。
柳老太使出全力把虞教授往门口一推,自己跑到卫生间门口护着,尖叫让儿子别出来。虞教授在摔向无头人形的瞬间甩上门,靠着木门喘息。他拔出火铳,检查里面有朱砂。
虞教授拎着火铳捏鼻梁,整个人顶在木门上,撞门力度越来越大,虞教授快弹飞。他全力撑着,不得不高声道:“徐毅!是你吗?”
柳老太乱七八糟地哭喊,虞教授觉得这怎么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他顶级配置的大脑高速运转,柳老太震耳欲聋地叫:“真有鬼啊!”
虞教授看她。
她指着门外:“姓徐的进来了!他进来了!”
虞教授转脸对上一截血淋淋的脖子。
虞教授向后一躲,门上面浮出脖子,肩膀,胳膊,一只手,向前摸索,挣扎着往里进。肩膀到袖子黑蓝色的制服,像是警服。
徐毅。
虞教授认出来了,那就是徐毅。徐毅天生脖子右后侧有一枚不小的胎记,是个红色的逗号。那只手险险挖过虞教授的脸。
虞教授用火铳瞄着没有头的学生,扣不下扳机。琈发热,可是背后的符什么动静都没有。如果有危险,言辞会知道。这个“鬼”对他没有危险?没有恶意?
虞教授突然问柳老太:“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救你的那个警察,长什么样?”
柳老太被他问愣了,终于不再乱叫。虞教授手里拿着一把火铳,他忍着不去瞄她:“我问你,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去过他的追悼会吗?”
柳老太不嚎,那半截嵌在门里的鬼魂也不动了。虞教授自嘲到底是个凡人,真的被吓住,这点问题都没看明白。
“如果按照鬼是生前形象的这个逻辑,徐毅救你牺牲时穿的不是警服。他虽然面部重创颅骨碎裂,入殓的时候被整理得很体面,那个时候他穿的才是警服。你误以为他没有头了,是不是?颈部右后侧的逗号胎记,他背对着你保护你的时候你看见的,对吧。”
柳老太愁苦愣愣地看他:“什么意思……”
虞教授收起火铳:“意思是,我的学生没有成为什么厉鬼,也没有来找你索命。”虞教授打开木门,门口的无头人形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警服只有颜色对,形制完全不对。
“你想象的。”
虞教授穿过“鬼魂”,站在门外,微笑:“你如果还坚持什么警察索命,这个人形在这里永远不会消失。因为他是你创造的。”
琈滚烫的温度,瞬间退却。
虞教授拔脚就走,穿过垃圾场一样的长廊,跌跌撞撞下楼,坐进车里,伏在方向盘上流泪。无懈可击的,干练得体的虞教授,其实曾经恨得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