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茫茫雪夜中只剩凛凛风声,然而再过许久,他连风声都听不见了,耳畔唯有自己拖长的呼吸与渐起的嗡鸣。伸出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干渴早已从嘴唇灌入喉咙。作痛的腿重得他已经拖不动了,眼皮沉坠,原本幽暗的世界变得愈发阴暗,像被夜幕遮盖的天空又盖上一层漆黑的幕布。
男孩一头栽入雪中,冰冷的雪粒涌向他散发着热气的身体,迫不及待扑向他裸露在外的脸颊、脖子与双手。他下意识蜷起身体,双手抱住膝盖,困倦得几欲睡去。触碰身体的雪粒融化了,冰水顺着衣领滑入,他在彻骨的严寒中瑟瑟发抖,想爬起来,挣扎许久,却敌不过疲累与寒意,再次倒入雪中。
力气与温度渐渐流逝,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变凉。黑暗的世界一瞬变得好远好远,被推到与北极星相同的距离。那一刻,他又觉得温暖,手在雪中抓握,最后的最后,就只剩与世隔绝般的麻木。
他合上了双眼。
纯黑降临。
好像做了一个梦。
于深夜疾行的黑影上前来抱住了他,那黑影有着一张酷似幽灵的白皙脸孔,还有宛若绿宝石的眼睛。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赫肯叔叔,想起那些曾伤害过他的厌恶与憎恨,又想起庄园里那怪物的一对尖牙。
“我要……死了吗?”
他对黑影说,气息奄奄。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了起来。
即便在梦里,他也能感受到黑影冰凉的体温。
玛丽曾给予他恩惠。
可玛丽死了。
仔细想想,那怪物也曾给予过恩惠。
在他被叔叔毒打时,那怪物出现过。
他不确定那算不算巧合,但现在那些也不重要了。
“我要死了吗……”他又问,干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你要回去了吗?赫肯叔叔……在家吗……你等得到吗?反正我就要死了……我的血都给你……”
权当报答。
他努力想扬起下巴,可这具躯壳的每个部分都那么重,这颗头颅自始至终只能无力地垂着。
而那双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收紧。
“不会让你死的。至少现在不会。”
☆、第11章
母亲总说他是她从猪圈里捡来的。
“晚上就听见有什么可怕的动静,一群人不知在追捕什么,想想可能是豺狼或者野猪。第二天早上去猪圈里一看,居然凭空冒出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时她的大儿子已经两岁了,她没有奶水,他是用羊奶喂大的。他两岁的时候,四岁的哥哥得天花死了,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强忍眼泪看着丈夫用裹尸布包着大儿子的尸体抱了出去。
那时他才有自己的名字。
父母把大哥的名字给了他。
“菲利克斯,看好艾玛和盖勒斯。”
“菲利克斯,怎么少了一只羊?”
“菲利克斯,家里没水了。”
他是父母的大儿子,父母外出劳作时,他就背着弟弟和妹妹去给地主老爷放羊。家里很穷,粮食不够吃,父母会把好吃的留给弟弟和妹妹,最后剩下的才是他的。到了冬天,母亲会把厚实的旧衣服改小给弟弟妹妹穿,他的衣服总是最单薄的。
但他并不怨恨他们,毕竟他们给了他名字,给了他避身之所,给了他蔽体的衣物和果腹的食物。如果他们没有捡回他,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篱笆墙外多了一具婴儿尸体罢了。这种事不少见,每年都能看见又有人挖坑埋尸,裹尸布里的尸体小得只有小臂那么短,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最多的是得病死的。
他是弃婴,能活下来不是上天的垂怜,而是父母的恩惠。
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从五岁开始他就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的孩子,那年他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七岁时又多了一个弟弟。那年作物的收成不好,父母拼了命的干活,他跑去山上打果子抓兔子,下河里抓鱼,不管走到哪里都背着最小的弟弟。
后来弟弟长大了,还是喜欢往他背上爬,揪揪他的头发,拖着软软的童音叫他的名字。十岁那年他被父亲送去铁匠那里做学徒,走的那天,那孩子摇摇晃晃追出来,他回头一看,小男孩哭得满脸的眼泪鼻涕,或许是追得太急了,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还光着。
做学徒之后就不能回家了,师父有什么事都会交代他去做,最重的、最累的还有最脏的。头两个月他的身体总在痛,四肢酸痛,常因为行动迟缓被师父打骂。师娘是个尖刻的女人,家务全交给他了,做不好就会向师父告状。他时常被人高马大的师父揍得鼻青脸肿,夜里睡在铺子的草堆里偷偷哭,第二天早上还是要擦干眼泪老实干活。他也没想过要逃走,毕竟每年最末的那几天师父会象征性地给他一点钱,还会在最后一天和新年第一天放他假。
他揣着钱在集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盯着那些好吃的直咽口水,然而最后总会双手空空地离开集市,把师父给的钱一分不剩地交给父母。
第二年就好多了,他又长高了一点,一年的累活干下来,曾经干瘦的身体也结实了不少。摸透了师父和师娘的脾气,他学会了讨好,也知道要像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样照料师父的孩子。铁匠的铺子离家不远,师父嘱咐他看铺子,待师父一家睡下后,他会蹑手蹑脚锁好门,偷偷跑回家。
那年艾玛九岁了,盖勒斯八岁,最小的弟弟亚伦四岁,三个孩子围着偷跑回家的哥哥,亚伦抓着他的腿还想爬到他背上,他弯腰抱起他,男孩咯咯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
十七岁那年,也不记得是几月的哪天,师娘突然冲出来捏着正在推风箱的他的下巴,冲自己的丈夫大喊“就看这张脸也要让他做我们的女婿”。他不解地看着满脸激动的师娘,不着痕迹地挣开她的手,低下头继续推着风箱。打铁的师父大吼着让师娘别碍事,身材丰满的女人插着腰站在铺子门口指着丈夫的鼻子骂骂咧咧,师父扔下手里的铁锤就冲了过去。
最后的结果是师父气呼呼地带着脸上的十道抓痕折返回来,抡起锤子泄愤似的一锤一锤砸在铁片上,过了许久这才闷声咕哝了一句“我把蕾嫁给你。”
他拒绝了。
师父闻言惊诧地抬头瞪向他,忽然发了疯似的举起锤子朝他砸过来。他被怒气冲冲的男人追着跑了两英里,最后情急之下一跃跳进河里才终于躲过不会游泳的师父的追杀。
师父不知道,他有秘密。
他有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师父的那通火过了整整一个礼拜才消下去,而师娘对他更尖刻了,那年年末拿到的钱也是历年里最少的。回家把钱交给父母时,他们还怀疑他私藏了一部分,拿狐疑的眼神盯着他打量许久,直到孩子们扑到他身上这才不得不作罢。
长大的亚伦早就不再热衷爬他的背了。那年最后一天的晚上,三个孩子手里拿着母亲裁布的剪刀围着哥哥,吸着鼻涕傻笑着,咔嚓咔嚓给他剪了个特立独行的发型。
他在铁匠那里做了十年的学徒。倘若不是突如其来的战乱,或许还会一直做下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岁那年的冬天,十一月的隆冬夜,屋外有人敲着钟大吼敌军来了,他从睡梦中惊醒,只见窗外火光冲天。他立刻跳起来,鞋也来不及穿,匆忙叫醒了师父一家,打开门就看见刚从梦中惊醒的四邻同样惊慌失措地涌出家门,朝着火光的反方向跑去。
回过神时,师父带着家人已经跑远,他挨家挨户叫醒尚在睡梦中的邻居,最后拔腿冲回自己家,发现父母已经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原本已经顶到嗓眼的一颗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他跟着四下逃散的人群逃出村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他猛地回头,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村落渐渐被火焰侵吞,漆黑浓烟直直涌向天空,仿佛一柄邪恶的利刃要把清明圆月捅穿。心脏狠狠揪了一下,他费力地呼出一口气,拽了拽身边的陌生人,犹疑地问他是否听见马蹄声。
只顾逃命的男人下意识从他手中拽回自己的衣袖,目光怪异地瞪了他一眼,没搭理。
他又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听见。
他怀疑那只是错觉。
村民们挨挤着,在寒风中朝临近的村子逃去。有些人逃得太急,穿着单薄的衣服就出门了,此时已被冻得瑟瑟发抖。没穿鞋的他同样冷得牙关打颤,一双焦急的眼睛在人群中来回扫视,却依旧没能找到自己的家人。
村民们好不容易逃到另一个村子,他们纷纷捶响紧闭的门,请求主人收容。熟料震天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高举的火把连贯成刺目而恐怖的城墙,敌人的军队踏雪而来,披甲的战马冲散人群,冰冷的利刃刺穿人们的咽喉与胸膛。
惊叫、哭喊、狂笑与马嘶声交织,不知何处而来的血溅上他的脸,那温热的温度与异常诱人的气味叫他猛地一个激灵,黑色战马冲到身前,剑刃反射火光投射在他酸涩的眼皮上,他扑进雪里,狼狈地滚了两圈,躲开剑与马蹄,用他那几乎被冻麻痹的双脚追上了逃亡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