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惑的不是菲利克斯居然会做肉汤,而是菲利克斯居然会为他做这个。无数猜想在脑中成型,他不知哪一条才能正确地解开自己的疑惑。而问题归问题,味道归味道,人一旦饿了也就顾不上太多了,他抱着碗一口一口喝光了肉汤,热乎乎地出了一身汗。
而菲利克斯似乎暂时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就站在门边看着他喝光了那碗汤。汤匙刮过碗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舔舔嘴角,少年羞赧地偷看了吸血鬼一眼,抓了抓头发,跳下椅子把空碗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赫肯叔叔不在……你还好吗?”吃饱了肚子才想起不久前没问完的问题,西瑞尔心中惴惴,不知菲利克斯会怎么回答自己,也算不准自己能用什么办法挽留住他——可今晚赫肯叔叔不在,仆人也都睡了,就算他真的能和菲利克斯发生点什么,也没有见证人,自然也就失去了让父亲知晓的途径。
他咬住嘴唇,内心左右拉锯摇摆不定。
“暂时没关系。”菲利克斯说着走向西瑞尔。少年暗暗吸了一口气,后背顺着脊椎的方向好似被人穿入了两股线,随着菲利克斯的靠近,那两股线越拉越紧,他甚至感受到了绷紧的疼痛。
“睡吧。天快亮了。”菲利克斯端起空碗,无论是肢体抑或视线都不曾落到西瑞尔身上过。
眼看菲利克斯就要离开,少年猛地咬紧牙关,追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可以喝我的血。”他以为自己很镇定,谁知发出声音时才察觉到自己又开始发抖了。他用力吞咽,喘息着补充道,“我的……也可以吧?”
菲利克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拂开他的手,语调平直地答了一声“不行”便离开了房间。他将碗与汤匙送回厨房,回屋时,忽然就停在了雪地里。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那么大的男孩在奄奄一息之际对他说过那句话。
我的血都给你。
那男孩发现了他的秘密,那时他手里还抓着一只被吸干了血的老鼠,嘴唇上还残留着冰冷的死血。男孩站在冰天雪地里睁大了双眼看着他,揪着身上的衣服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究竟是什么怪物。
那年他二十岁,答不上来那对他而言过于艰深的问题。
异变发生在十五岁那年,吃惯的食物再也无法消除鬼魅般日也纠缠的饥饿感,他盯着师父脖子上突起的血管,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血液在其中奔涌的声音。尖牙刺破嘴唇,师娘问他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眼神闪烁答不上来。
第一次喝到生血是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夏季雨夜,他在轰鸣的雷霆声中溜出铺子,偷了邻居家的一只鸡,在它发出叫声之前狠狠拧断了它的脖子。他扯下脖子上的羽毛,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带着腥味的热血涌入口中,死寂多日的感官在倾盆大雨中终于复苏。他在夜里看到了光,听见雨水砸击地面的声响,皮肤感知到潮湿与凉意,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不已。
那个雨夜,他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是怪物。
第二天暴雨停歇,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猛烈的阳光灼伤。青烟自伤口腾起,师父打着哈欠走出门,他急忙将血流如注的手藏在身后,战战兢兢躲进了树荫下。
他只知道自己是怪物,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面对弟弟的问题,他为难又羞耻,现在再把死老鼠藏起来已经太迟了,带血的嘴唇触碰又分开,他发不出声音,转身就想逃走。
可男孩过来抱住了他的腿。男孩吸着鼻子求他别走,说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姐姐。他求他别丢下他们,求他带他们去找父母和哥哥。
他留下了,仍像过去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仍然会趁着他们睡着时去雪地里翻找死去的动物。敌军扫荡的村落越来越多,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而天气越来越冷。妹妹在流亡过程中染上重病,他走到哪里都会背着她,给她吃最好的,喝最干净的水,却依然无法阻止她的日渐虚弱。他背着她就像背着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恐惧感时时刻刻勒在他的脖子上,太可怕的事他一直不敢想。可她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背上。他们把她埋在了一棵树下。那天晚上,在他怀中睡着的弟弟又哭着在他怀中醒来,嘴里一直口齿不清地叫着姐姐的名字。他抱着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张开嘴也只剩呜呜的哭声。
逃亡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死去,有些是被敌军抓走,有些是病死的,还有的冻死在了雪夜里。他一直祈祷像死亡这么恐怖的事别再降临到他们身上,然而弟弟还是病了。他一直叫着冷,牙关打颤,身体不住发抖。没过两天就昏迷了,怎么都叫不醒。他穿着弟弟偷来的鞋抱着弟弟在雪地里飞奔,见到人就问能不能救救弟弟。逃亡途中谁都自身难保,那些人一见脸色惨白的男孩便躲得远远的,谁都不肯靠近他们。
在一个下着雪的夜里,弟弟忽然醒了,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他又惊又喜,将弟弟紧紧搂住,可不久后男孩又没动静了。他强忍着惧意将手指探到男孩鼻下,见还有微弱的气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接近黎明的时候,男孩又醒了过来,他像是困倦极了,眼皮只能勉强撑开一道缝隙。他叫着哥哥的名字,气息奄奄地说自己好像就快死了。
“反正就要死了……我的血都给你……”他靠着哥哥,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菲利克斯停在雪里,双眼看向东方的天空。
启明星高悬闪烁,红光冲破夜幕。
天亮了。
☆、第13章
翌日赫肯回来时被过来迎接的老杰克告知马厩里死了两匹马,他阴沉地点了点头,双手搓着冻红的耳朵进了屋,挥手吩咐年迈的仆人去收拾尸体。他呵着气踏着沉重的步伐推门走进房间,赫然发现一人坐在窗边,吓了一跳。
算上他,庄园里一共五个人,敢这么大胆的也只剩菲利克斯了。
想到这里,他厌烦地在没有生火的寒冷房间里脱下外套,一手搭在领口的纽扣上,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半圈,趁着菲利克斯转身前抓起外套就想离开。
既然喝过了马血,现在应该不至那么饥渴。男人摸摸自己的脖子,手刚刚握住把手,身体就被一股巨力狠狠压在了门板上。疼痛自颈后传来,四颗锐利犬齿刺进皮肤,力道又凶又恶,仿佛巨兽饥饿躁动的撕咬。他发出疼痛的惊呼,一只手从身后绕了过来,捂住他的嘴,指端尖利的指甲刺破了脸颊。
怪物的进食于他而言不啻酷刑,他被高大的躯体压制着,无法动弹,肩膀和双膝紧紧贴着门板,皮肤被顶得生痛。粗重的喘息与吞咽声在耳畔交替,这种时刻里,他总是无可抑制地被某种出自本能的恐惧支配。
没有人是为了这个才出生的。
他的兄弟们不是,他理应也不该遭受如此的命运。
年轻时跟随父亲一起去打猎,一天下来一无所获。站在收获颇丰的兄弟们中间,他又羞又恨,咬着牙压抑内心的愤懑,父亲只是拍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
他应该还是受宠的,就算样样不如自己的兄弟,父亲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谁知大学念了一年,父亲的一封来信勒令他退学,一辆马车把他送来了这坟茔般的庄园。
从此他的人生便葬在了这里。
葬在怪物的爪牙之下。
多年之后再回忆过往,他幡然顿悟,父亲对他的宽容或许不是出自宠爱,而是愧疚。他是他最无能的儿子,即便得到了钱和土地也经营不出什么,一切都在流逝的时光中被悄然定论,不出众的脑子,不出众的体能,不出众的性格,大概最适合他的就是成为投给怪物的饵食。
手指抓挠着门板,赫肯不甘心地挣扎,身后的菲利克斯搂住他的腰,不紧不慢舔着他的脖子,用带着轻微鼻音的低哑声音警告他别乱动。他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即便已经十多年了,痛与屈辱也不是说麻木就能麻木的。
该死的吸血鬼,该死的庄园,还有他该死的兄长和父亲。
他们都该死。
他在心中疯狂咆哮,身体却在菲利克斯的威压之下不住颤抖。精明如菲利克斯必然也察觉到赫肯的畏惧与愤恨,可他向来视若无睹,他与穆勒家族之间的契约不过是各取所需,赫肯是穆勒家族给他的酬劳,跟多年前铁匠塞进他手里的那几块铜板一样。而今没了可以交付的人,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尽情享受了。
对现在的菲利克斯而言,人类就是这么个东西,是活着的肢体与血,就跟人类看牲畜禽鸟一样。
餍足的吸血鬼舔干净了人类脖子上的血,终于满足地放开了他。人类哆嗦着从他的桎梏中逃开,故作镇定地换了衣服遮住颈后的咬痕,二话不说又开门冲了出去。
菲利克斯都来不及告诉他西瑞尔回来了。
跟在赫肯身后,菲利克斯也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转身迈上旋梯。
他在人类的庇佑下度过了童年,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也是人类。他接受人类的照顾,照顾人类的孩子,按照人类的生存方式生存,直到披着不老的皮囊活了两百年才终于认清自己与人类全然不同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