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沈惊澜午睡去了,临砚一个人走到庭院里的银杏树下,低头注视着青釉缸里,游弋在清凌凌的水里的鲤鱼。
他们是打听后,在一家祖传多代的老字号店铺买的,也许就是缸里这五条锦鲤的祖祖辈辈里,有一条被教主吃了……
想到这儿不由莞尔。他好像在清澈的水面,看见了年幼的沈惊澜的倒影。
炸毛的短头发白净的小脸,带着活泼开朗的笑意,身上一股蓬勃茁壮的生气。
既然是推开事务来休养的,他们在这儿住下后就什么也不过问,闲来无事,就下下棋,看看书。有时出门逛逛,就和余嫂说一声,让她下一顿别做了,他们去城里出名的馆子尝鲜。
临砚察觉沈惊澜的精力似乎越来越差,夜里咳嗽的时间也渐渐增长,看来过不了多久,教主又必须重新闭关了。
这天,沈惊澜又说想去沿湖走走。
临砚自然陪他。走到半路,游人逐渐稀少,只余下他们两人了。眼里所见,只有枝条枯瘦的垂柳,倒映在粼粼的湖光里。临砚发觉自己搀扶的身体,步伐越来越沉重,知道教主累了,要找个地方让他坐下来歇息,他刚要开口,已听见沈惊澜道:“我走不动了。”
他抽回临砚扶着的手臂,又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给我靠一会儿。”他将头也搁在临砚肩上。
“好。”临砚应了一声没有动。教主的呼吸,离他的颈项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很浅也很急促,这具身体也虚软乏力,也许因病痛在微微发抖。环住他身体的那双手,却不曾放开他。
就像在那幻境里……
背后的沈惊澜,心思却一瞬间飘远了。
这次不再是幻境,他早就想如今日这般,将临砚抱在怀里。
他本来是个很坦率,很直白,不会扭扭捏捏的人,可有一句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一是他不知道临砚对他是不是只有对待师长的尊重和敬爱,没有其他;二是,他最多活不过五年了。假若临砚也对他怀有同样的感情,这份感情也只会化作负累,化作已死之人,对活着的人的桎梏……沈惊澜心里五味杂陈,一瞬间居然又想起了许笑飞。假若他和临砚定了情,临砚是不是会再也放不下他?
终究不敢说,也不能说。
前半生他活得恣意张扬,从来不委屈自己,他那些朋友也许就是知道他注定短命,都分外地纵容他;他却用后半生,学会了一个“忍”字,忍受无休无止的病痛折磨,忍耐对面前这个人的感情。
沈惊澜忽然轻声道:“这地方风景不错,是么?”
对方身子一颤,半晌才应道:“是啊……这地方风景不错。”
初春的萧瑟湖水,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远处的山峦是深浅不一的黛色。他们就静静看着这湖光山色。
过了好一会儿,沈惊澜慢慢松开手,直起了身:“体力恢复了一些,我们走吧。”
临砚又扶住了他的手臂,他们一路走去,间或闲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湖边回来,沈惊澜就睡下了,咳嗽一直不歇,他觉得自己忽而冷,忽而热,渐渐地神智也恍惚起来。
朦胧中,那人似乎推门走了进来,小心地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迹,给他喂了些温热的药汁,又为他擦洗淌了一身冷汗的身体,重新换了里衣。
第二天醒来时,临砚还守在他床边,关切地看着他,一夜未睡,脸上还看不出多少憔悴的样子。
沈惊澜起不了身,只好躺着道:“收拾一下,明日就回幽州吧。我有些想念姚大厨做的点心了。”
临砚笑道:“我念叨了这么久,教主可算想回去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原先沈惊澜估算他还可支撑一个月才需要闭关,眼下却无法再支撑,是病势加重的征兆。
外间飘来了香气,临砚道:“余嫂的早饭做好了,教主也该饿了吧,我让她弄了些清粥小菜,我去端来。”
他起身欲走,沈惊澜将他的手捉住。
笑了笑道:“别急,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他环视一眼,这间屋子仿佛还是旧时模样,道:“这间厢房就是我小时候睡的地方。爹总爱说教,他一说教我就会理由溜走,娘也有心救我,总趁这时候叫我去帮她干活。不过有一次我爬树摔断了腿,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爹再要唠叨我,我跑也跑不了,娘也救不得我了。”
就好比他现在这样,忍受病痛,卧床不起。
“我爹指着房梁,说宅中有祖灵,我犯了什么错、淘了什么气,祖宗们的眼睛都一五一十看着呢,他说得逼真,几乎真把我唬住了。后来我去修道,才知晓死去之人都投胎转世去了,不会盯着我看。不过,姑且算祖灵还在,我这次回来,就是让他们再看一眼。”
他幼年时,父母在外染了时疫而死,而他刚巧在外婆家小住逃过一劫,后来被送去了碎星宗。少年时他刚刚学道有成,曾趁着下山的机会回来这里,想把这易主的宅子买回来。
但他驻足院外,看这家人住得和乐热闹,而他买下来一年也住不了几天,又悄悄离去。
时隔多年,他终究又回到这里。
“假如真有祖灵,恐怕他们也不太满意我。本家特意分出一条支脉,就是为了沈家这条血脉的存续,为了传宗接代,不过这种事,本来也要随缘,勉强又怎么勉强得来?”沈惊澜笑了笑,“沈家血脉虽在我这里断绝,不过……”
他凝注着临砚,捉住他的那只手也渐渐收紧:“我把你也带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后代,你就是我一切的延续,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当然,别的都没有什么,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修行心得和功法秘典。以前都是我手把手教你,这些年来你我聚少离多,你修行的时间也比从前要少,所以我回去后,就会着手撰写,我的毕生领悟都会留在里面。”
“教主……”临砚低头看着沈惊澜牵住他的那只手。
他不是个寡言的人,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惊澜也望着他,望了很久,终究一笑,松开了手:“你去吧,我有点饿了。”
家里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和余嫂交代几句,第二天,他们就启程回去幽州。
临砚不欲教主多劳累,命教中派来一辆鹿蜀车,两匹形似巨马、身披虎纹、四蹄踏着雷火的鹿蜀套在车辕上,车厢宽阔舒适,且以术法加持,置身其中,一点都不觉颠簸。
日夜兼程,疾驰千里,三日后,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幽州总坛。
第51章 业果
三年后。
漫眼望去,都是赤地黄沙, 数条风龙卷接天连地,卷起沙砾,妖兽嘶吼之声, 不时传来。更遥远处还有庞大的黑影。
韩樾道:“再往前就是业果荒漠了,此地妖兽甚多,小师弟,跟紧我。”
许笑飞一口应道:“是!”
这三年里他已渐渐可以独当一面,但在大师兄眼里, 他好像永远都是个需要照看的小师弟。
在黄沙上空飞遁了半个时辰,斩杀了数头主动侵袭的妖兽,他们飞入了一片巨大的阴影里, 连炎热的空气都似清凉起来。抬眼望去, 许笑飞瞧见了一棵巨树,从沙砾中拔地而起,只怕有百丈之高, 枝叶舒展, 亭亭如盖, 遮蔽了大半天空。枝干叶片都不是苍翠之色, 显露出如夜的漆黑。
这棵漆黑巨树已结出了零星的果子。果子的色泽倒是艳丽,有朱红、有明黄,还有些色呈青绿,点缀在繁密的枝叶当中。
“大师兄,这就是那‘业果仙树’?”许笑飞问。
“不错,”韩樾也在望着这棵巨树,“也是这片荒漠名字的由来。业果仙树三至五百年结一次果,但凡身死在荒漠中的生灵,魂魄都会没入黄沙,被此树所拘,化为树上之果。善者结朱红恶果,恶者结青绿善果,灵智未开的妖兽,结鲜黄混沌果。只有等到果实熟透,脱离枝头,这些被拘禁的魂魄才能重入轮回。”
许笑飞道:“真不知道这些果子吃起来是何滋味……”
韩樾瞥他一眼,笑道:“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份。”
他们是来奔赴“品果大会”的。
每次业果仙树结果,正道都会按照旧例,组织这样一个由来已久的大会。尽数采集树上业果,解救这些被困于树中的魂魄。当然,这个理由也是为了说起来更好听一些,事实上,青绿善果可滋养肉身,朱红恶果虽是剧毒也可用来炼丹,而鲜黄混沌果则可提升修为底蕴,每一种果实都很有用处。
尤其是滋养肉身的青绿善果……许笑飞心想,临砚应该不会错过的吧?
这次虽是正道的盛会,他必定也会前来。
说话间,两人飞临了一处人来人往的地方,正是品果大会的场地。原本荒凉的沙面上,如今散落着低矮的帐篷和茅草搭建的小屋,也有些显赫的氏族和宗门,借助特殊法宝放出了犹如民居的屋宇。
品果大会还没到时候,诸果熟透可能还要一两天。
几道遁光迎了上来,查探了他们随身的令牌。这块地域已设下了结界,只有受到邀请之人才能踏入。韩樾在外面已闯出了不小的名号,这几人也都认识他,略为查看,就寒暄起来。韩樾自然也替自家的小师弟许笑飞,向诸人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