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砚在变回原身后,仍有点讪讪的,几次避开他的眼睛。
沈惊澜这回突然造访,让他措手不及。
许笑飞倒是坦然很多,是人是鸭,对他而言都没有所谓。他朝沈惊澜抱拳一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位魔教教主好奇和探询的神色。
“你跟我来。”沈惊澜也不寒暄,直接就道。
他起身,当先带路,将许笑飞引入了园子尽处的小屋里。
室内陈设清雅,他们面对面,在两只蒲团上坐下。
许笑飞抢先道:“先前在灵蛇宫,多谢教主出手,救我一命。”
“不必谢,”沈惊澜淡淡道,“你本来也是因我才身陷险境。”
他又道:“我传给你的那本功法,我看出你已有所进展。还有何疑难未解,你现在说给我听。”
许笑飞点点头。沉思片刻,就条理分明地一一列了出来。沈惊澜也逐一解答。
他们虽才是第二次见面,彼此之间,就已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许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默契。
一炷香后,沈惊澜问:“都清楚了?”
“清楚了。”许笑飞道。
沈惊澜眼里露出赞许之色,他从这些提问,看出了许笑飞极其出色的天赋。他在当年,已被世人赞为万里无一的天才,许笑飞似乎并不逊色于他。
“这功法你应是可以练成了。你答应过我,一旦练成,就来投奔我天绝教。”沈惊澜道,“你来了就替我好好辅佐临砚。他虽精明强干,也有一些不足的地方,届时我不在了,他一个人也独木难支。”
许笑飞点点头,认真道:“我会的。我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他。”
他们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和信任。
这份信任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楚,但又确实存在。
“很好。”沈惊澜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我真想知道你是谁。”
真像他,像他少年时的模样,连性情都肖似……然而他自己的青春,已经将他的健康也带走,一去不返了。
许笑飞也笑着道:“不瞒你说,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
他望着沈惊澜,又道:“对了,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在当年,到底有没有过一段桃花往事什么的?”
“没有。”
沈惊澜也料到他要问什么,干脆地答道。
他微微苦笑:“当年我并不是一点都不懂,只不过沉迷剑道,又好结交,除了朋友、剑和酒,没有闲暇去想别的。我根本未曾动过那种心思。”
“原来如此。”许笑飞小声嘀咕,“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仅唐轩竹,连临砚都……好像人人认定他就是沈惊澜的后嗣,只有他自己不太相信。假若如此,他从梦境里找回的零星记忆就说不通了。
许笑飞眸子一转,又笑得活泼而明亮:“这么说来,你虽比我厉害,我至少还有一件事比你经验丰富,”他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我有过!”
“哦?”沈惊澜稍稍吃了一惊。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有经验的样子。
“对,”许笑飞颊边一红,眸子里浮现温柔又甜蜜的笑意,“我……我梦见过那时候的情形。”
那样的情景……他虽不能描绘出口,回想起来,他仍能感受到那种**的美好和欢乐。
“在梦里?”沈惊澜似笑非笑地问。
许笑飞的脸更红了几分,慌忙辩解:“我虽然把过去都忘了,在梦里还会时时忆起一些往事。我梦见的那段,一定是真的,是我亲身经历过,否则才……才不会如此清晰。”
见他窘迫,沈惊澜也就含着笑,知趣地移开了目光。
夕光斜照,后园沐浴在朦胧的霞光中。
两个人走出来时,正看见临砚远远地在园子的另一角,与分坛的部属们会面。他的态度虽和气,所有人却都对他毕恭毕敬。
他们都见识过这位左护法的能力和手段,也知道他对犯错的人,向来不容情的。
许笑飞遥遥望着,忽然悄声对沈惊澜道:“其实他表面上温和,却是个又冷、又傲的人,有时候还倔得像一头牛,对不对?”语声里藏着笑意。
其实隔了这么远,临砚若没有刻意偷听,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但他仍压低了声音,就如打小报告一样。
沈惊澜笑道:“是呀!”
他们都注视着那个身影,各怀着自己的心思。
许笑飞又开口道:“你别看他外表无异,他好像为你救我的事,生气得很,你最好劝劝他。”
“我已经哄过了。”沈惊澜道。还用等你说?
“啊?”许笑飞吃了一惊。
沈惊澜带笑,略带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真有过一段桃花轶事?……不是在梦里?”
“不……”许笑飞脸又一红,“那不是做梦。”
他真的有过一段好时光。只不过,被他遗失了……
第49章 辞别
事务交代完毕,临砚将众人遣散。
他一回头,就看见教主和许笑飞并肩走了过来。
他们在那屋子里说了什么?是不是已然父子相认?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好似又熟稔了几分,明明才第二次相见而已。
他不禁想。
有教主在,一定会感知到他的窥探,所以他不敢偷听。可他又极想知道这次会面的经过。教主身边本来已没有旁人,只有一个自己……现在却又多了一个许笑飞。他在望着许笑飞的时候,心里会不会也想起他的母亲,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们会不会一道谈起?
他注视着沈惊澜,虽然脸色未变,心却乱了。
沈惊澜也在看着他,还看着身旁的许笑飞。
一股冷风吹过,他的胸口又在发痛,喉咙也开始痒,这阵咳意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他的眸子里又多了一分暗沉。
许笑飞就像过去的他,他的未来,却比自己光明得多。
他曾说过,秋月春风,夏荷冬雪,他这辈子看过的风景,远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多,他已该满足……但天底下的风景,真的是一个人所能看尽的吗?
先前在屋子里所说的那番话,他已将天绝教,和临砚,都交托给了许笑飞。这个少年足可担此重任。自己活不久了,他们两人身上,却还有漫长的时间,短则数百年,长则千年。他知道许笑飞对临砚的心意,也看出,临砚对这少年并非全然无情。他们之间有一种牵绊,终究会将他们的心也联在一起。
那时候,自己也许已化作了一缕穿林过野的风,一捧积在高山上的雪……
这些事,他真的能够完全释怀?
——不释怀又能如何?
许笑飞率先打破了这片静默,道:“叨扰贵教多日,我也该走了。”
他向天绝教的两人辞别。
这两个人,虽然都是他心里喜欢、也很想亲近的人,但他们之间纵未说上一句话,彼此对视的眼神也依然刺伤了他。
他的心在刺痛,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只要沈惊澜还在,自己就无法插入到这两个人之间。也许他该比谁都盼望着沈惊澜死,可他偏偏又不希望沈惊澜死。
他也真该回去了,再不回逍遥派,大师兄恐怕又要担心他闯祸失踪。他与逍遥派的缘分未了,还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叛入天绝教,以他现在的身手,留下来也帮不到什么。
来日方长,一定还会再见的。
他转身离去,身后的两人都目送他直到背影消失。
虽是冬日,园子里栽种的山茶犹在怒放,吐露芬芳。
临砚的目光,又移到了花丛里,他忽问:“教主,你是特意来见那位许少侠的么?”
沈惊澜眸色清明地瞟了他一眼:“我是来找你的。”
他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办。我在中州还能待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去哪里,我就随你去哪里。有什么棘手的人和事,我来替你解决。”他又笑了笑,“过了这一个月,你纵使请我出手,也请不动了。”
“教主……”临砚注视着他,喉咙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水汽迷住他的眼睛。
他不算很听话……教主为何要如此迁就他?
这不像是一个上级对下属所说的话,却绝对像一个温柔纵容的师长,对始终为他宽厚羽翼所庇护的晚辈所说的话。
他实在被教主庇护很久了。
教主又打算庇护他到什么时候?
他忽也笑了:“刚巧,我也正想问教主,这一个月想要去哪里?我已想通了,教里的事情怎么都办不完的,我亦不必样样都亲力亲为。我原先打算铲除在逃的那两个叛徒,再清洗数座分坛里的内奸,但现在已经分派人手去办。”他轻轻道,“这一个月里我什么事都不做,教主想去哪里,我就陪教主去哪里。”
沈惊澜瞧着他,微微一笑。
“这可是你说的。”他道。
在锦屏城的一家客栈里,许笑飞早早就睡下了,他明日还要赶路。
当黑暗袭来,他发觉自己又陷入了那不知年月的梦境里。
这次的梦,似乎很长,很长……
梦境·四
一落入梦境,许笑飞立即发觉了异常——他不再是那个放浪不羁、曾经被人们认作浮尸的仙人,而变成了那个在以往的梦境中与他牵连甚深的少年。又好像他只是漂浮于世界之外,低头注视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