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他昏迷在自己的怀里。
许笑飞醒了,他还身在唐轩竹那件逼仄黑暗的法器里。
发了半晌的呆。
那虽然是个梦,可他知道,是真的发生过。
水波拂过身体的清凉,那人抱着他时颤抖的手,还有最后又欣慰,又惨然的一笑——唇瓣都已被冻成青紫,他现在一一回忆起来,依然是如此清晰。
“真是个傻瓜。”他梦呓般轻声道。
一瞬间,他几乎忘却了自己如今的险恶境地……飘回那不知年月的梦境里。
灵蛇宫中,白斐凝视着面前的陌生来客。
他持着师尊——也即是上任大司祭凤曦的信物,将传说中的“七宝天莲心”送来这里。
他皱着眉头,忽问:“我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能察觉到,这人一踏入宫中,和他心神相系的傀儡师父,就从沉眠中惊醒。地底传来了一阵不可遏止的震颤,仿佛心绪难平。
与之相反,唐轩竹却神情平静,波澜不起:“凤曦?他是怎么死的,你为何不自己问他?”
他虽心里清楚,也不想多提。当初,天极丹的丹方不复存在,就连地极丹方也被毁去,他师父对此避如蛇蝎,一心要将沈家彻底灭绝,又怎会留下这两张丹方?不过,仍被他寻出蛛丝马迹,拼拼凑凑,凑出一份残方,请凤曦为他推演完善。
凤曦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就连一头青丝都化作皓白……终究将地极丹的丹方补全。他便是心血耗尽而死。临死前,用最后的灵力算了两卦,一卦替他算他还能不能再见沈惊澜一面,另一卦似乎是为凤曦自己的徒弟而算。
他纵使因自己而死,也是他心甘情愿。
白斐眸光深邃地注视着唐轩竹,过了许久,方道:“你说的‘七宝天莲心’,在哪里?”
唐轩竹走后不久,临砚也来求见,他本来已离开苗疆,去往中州了。
白斐看向这去而复返的人,倒没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
“你有何事?”
临砚道:“那位名叫许笑飞的小朋友,教主曾嘱我关照,我的属下却发现,他被人掳来了苗疆,大司祭可曾见过他?”
“他就在这里。”白斐坦然道,“他就是地极丹方中缺少的那一味‘七宝天莲心’,我正打算拿他开炉炼丹。你想将他带走?”
“他真的是?”
“如丹方所说,七宝天莲心的药性可令番红花瓣化作幽蓝。我已取他的血查验过,确是如此。”
临砚点点头:“那就另当别论了。既然如此,劳烦大司祭多招待我几日,我等地极丹炼成后再走。仙材上还有什么欠缺,尽管告知我,我立刻着人送来。”
“也好,你就多留几日。”白斐应许下来。
临砚在灵蛇宫中算是熟客,不必祭司带路,就匆匆向某处走去。
刚才白斐言说要筹备炼丹事宜,用不着他,而唐轩竹在对七宝天莲心进行初步淬炼,他若有空,可去帮忙。
他刚走到许笑飞被关押的屋外,就已听到了声音。
“这是人吃的东西么?你们就拿这些鬼东西待客?”
转进屋内,他看见许笑飞面前摆着色彩斑斓的一大盘,仔细一瞧,尽是蛇、蝎、蛛、蜈之流,在木托盘里纠缠撕咬,望之令人生畏。
唐轩竹道:“这的确不是人吃的东西,这只不过是淬炼药材的辅料而已。”
他又吩咐一旁的祭司:“给他灌下去,半点都不许剩下。”
祭司们听命,一个人反锁许笑飞的双臂,另一人捏住他的下巴,一条一条,将那些活生生的毒物塞进了他的喉咙。
这滋味一定难受极了,许笑飞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当吞完最后一条毒虫,祭司们将他放开时,他捂着嘴干呕起来。
唐轩竹淡淡道:“你若喜欢这样,以后就这么吃。”
许笑飞牙关紧咬,眼底现出怒色。
灵蛇宫祭司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唐轩竹忽又开口。
“魔教的人?”
临砚知道这是在问自己,道:“天绝教左护法,临砚。白斐说你淬炼仙材需要人手,我便来帮忙。”
许笑飞也转眼望向了他,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左护法?”唐轩竹道,“你们教主,情形如何了?”他不等临砚答话,又自顾自道,“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且等我为他炼成此丹。”
“是。有劳前辈了。”临砚说得温文客气,又无声地一笑。
对方连神识都已混沌,当然看不见他这一笑。
他笑得很淡,也没什么烟火之气,但通常他这么笑的时候,心中的杀意已沸腾盈天。待唐轩竹的利用价值榨干,他就决心让此人死得比任何人都要惨,惨一百倍。
唐轩竹虽看不见,许笑飞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眸光闪烁,也不知在转动着什么念头。
“闲话少叙,这便动手吧。”唐轩竹道。
他指尖一弹,将一朵碧光打了过来。临砚接在手心,略一查看,是淬炼的简单法门。
道一声“可以了”,两人便同时抬起手,千万缕纤薄如丝的金光,涌向许笑飞周身,结成光茧,将他裹在其中。
透过半透明的光茧,可以清晰地看见所有金线的末梢,都扎入了许笑飞体内,令他在瞬间露出了极端痛苦的神色。嘴巴张开,似要痛呼出声,却又发不出声音。
肉身经受烧灼的剧痛,岂是容易忍受的!
这一副惨状,让灵蛇宫的祭司们都不忍地移开了眼睛。而唐轩竹和临砚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心肠很硬,仍持续地投入灵力,没有半点留情。
当金光最终消散时,许笑飞剧烈喘息,双腿一软,坐倒于地。他身上看不出半点伤痕,但冷汗已浸透了他的身体。
“走。”唐轩竹对替他引路的祭司道。今天的淬炼已完,他也不多留。
他们很快走得一干二净。
临砚仍留在原地,望向那瘫坐于地狼狈不堪的人。
许笑飞也仰脸注视他,忽然苦笑:“我本以为,我差不多交上你这个朋友了。”
临砚道:“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谁料到……炼丹救治沈惊澜,偏偏要用到我。你是天绝教的人,你也一定要救你们教主不可,是吗?”
“是。”
“非得我不可?”
“也不是非得你不可。”临砚道,“只是,我也不知道教主还有没有其他子嗣,他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随时可能生变,否则我也会给你一次机会。”
他实在不想知道许笑飞是怎么来的。对教主的过去,他总觉得自己知晓得还太少。
“哈哈哈,”许笑飞忽大笑出声,他摇摇头,“纵使给我机会,你又把我当做什么?为了自己活命,慌忙找女人替自己下一窝崽?假若沈惊澜是我在山洞中见过的那人,我很喜欢他,被他吃了,好像也没那么难受……只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母鸡若知道自己吃的是鸡蛋,还能不能吃得下去呢?”
临砚注视着他。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也隐隐作痛……竟真的有些不忍。
半晌,才缓缓道:“不管母鸡吃不吃得下去,炼成丹药后都尝不出来了。”
“说得也是。”许笑飞叹了口气。
说了几句话,他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一手撑地,站了起来。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往前栽倒,险些栽进临砚怀里,临砚一伸手,将他扶住。
许笑飞抬起头。他现在距临砚如此之近,近到呼吸相闻。
他注视着临砚,眸子里幽幽深深,又道:“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愿望,只有一个,你能不能答应我?但看形势,我想来想去,想破脑子,也不知道我还能怎样死里逃生,看来是真的死定了。”
他说得如此诚恳,临砚也不忍一口回绝,道:“你说,我再决定。”
“让我看一眼你的真面目。”许笑飞立刻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本该是我极熟悉亲近的人,我总觉得你身上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这个愿望不算苛刻。
“好,我答应你。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临砚道,“在你下丹炉的前一刻,我就让你看见我的真面目。”
“一言为定。”许笑飞笑了。
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笑却是灿烂之极。
就如最明亮的阳光,和阳光下绽放的鲜花,能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最明媚的阳光之下,却有黑暗伴随而生——临砚在看见他这一笑的同时,也看到许笑飞眉心浮现的一粒冰蓝水滴。身子一僵,森寒的剑气凭空出现,抵在了他的后心。
临砚通过神识看到,这剑气是由一件藏在许笑飞额心的剑形法宝催发而出,无形无质,却似无坚不摧。
只要许笑飞的手稍稍一动,这就是绝对致命的一剑。
他发现自己又小瞧了许笑飞——这个人身上带着种奇异的魅力,能令人不知不觉地卸下防备……但事实上,许笑飞临阵的机巧应变,绝对要胜过许多人。
“这是什么意思?”临砚冷冷道。
“如你所见。”
“你想要挟我放你走?”临砚的声音波澜不惊,“你难道看不出来,就算你杀了我,也一点用都没有,想要你死的不止我一个。唐轩竹要拿你炼丹献给教主,白斐沉迷丹术,不会放过这个炼成稀世仙丹的机会,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你。同样的手段,可一不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