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他道,“芙蓉花已开始谢了么?”
“有一朵开始谢了。”许笑飞仔细瞧了瞧,答道。
唐轩竹沉默了许久。
“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他又转身,在院子一角的石桌前坐下,唤道:“你过来。今日我就不教你了,我备了薄酒,陪我喝上几杯。”
他虽然双眼已盲,对这院子里的地形,却已熟稔在心。
衣袖一拂,在桌面上摆开一壶酒,和两只瓷酒杯。
许笑飞也走过去,坐在他面前。这几天,这位脾气古怪的前辈确实教了他不少,酒他还是要喝的。
唐轩竹执起酒壶,将澄碧色的酒液倒入两只杯子。他的手很精准,也很稳,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两个人对饮了几杯,许笑飞虽想主动说点什么,但他不论说什么,对方都只静静听着,并不接话,末了斟上酒,一句“再喝”。
三五杯后,唐轩竹终于开了口。
“你心里似乎有很多疑惑,看来不知内情。也罢,反正今日闲来无事,我就替你解疑一番。你还不知道我等的是谁吗?”
“不知道。”许笑飞老实承认。
“我等的是天绝教教主,沈惊澜。”
沈惊澜?许笑飞听他说起,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其实从未见过这个人一面,但心里,却瞬间浮现起白虎寨的事件中,他在溪涧和山洞里两次所见的那个人……面带病容,却拥有着强大到无可揣度的力量。
那是不是他?
“你和他早已约好,要在此地会面么?”许笑飞问。
“并未约好。”唐轩竹摇了摇头,“只不过许多年前,有人为我算了一卦,算的是我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卜者说他看见了幻象,明月高悬,院子里木芙蓉尽数盛开,我就在这里,他站在我面前。”
他轻叹一声:“看来他终究算错了,来的不是他,却是你。不过,这卦象虽然有误,必定也有几分能对得上的地方。”
许笑飞道:“你不会是说我……”他听出了弦外之音。
“和他有相当深厚的牵连!”唐轩竹断言。
相当深厚的牵连?
许笑飞思索起来,就冲他从那人身上感受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对方的病痛他能感同身受,站在那人身边,仿佛连心跳和呼吸的节奏都会渐渐趋于相同……他确实有几分相信这一点。
他又问:“你等他做什么?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想办法替你转达。”
“不必了,”唐轩竹淡漠道,“你恐怕想错了什么。当年,我和他虽是至交好友,可也早就反目成仇。他若再来,也无旧可叙,唯有拔刀相向而已。”
他忽而又问:“你可知,我的双眼是怎么盲的吗?”#160;
“是……他伤的?”
“不错。”唐轩竹颔首,“原本是治得好的,我没有治。修道之人就算没了双眼,神识也可视物,所以我将神识也一并毁了。我做这一切,只因我知道还要再见他一面,可我却无颜见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唐轩竹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尽,徐徐道,“既然答应给你解疑,我就说给你听吧。不过,这件事要从几百年前说起。”
许笑飞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沈惊澜和唐轩竹,都是六十多年前才活跃的人物,为什么会扯到几百年前去?
且听听他怎么说。
唐轩竹已接着道:“你既然入了仙门,就一定知道,修行一事越往后越是艰难。升仙前的最后一阶名为大周天,无数大能就卡在这里,苦求机缘不得。当年,一位大周天前辈偶然得到一份仙丹残方,不由动起了心思——能否炼成一种丹药,服食后立地成仙呢?”他似也猜到许笑飞在想什么,点点头,“不错,这是偏门邪道。但那前辈臻于大周天境界已久,凡尘俗事皆已打动不了他,只有升仙二字是唯一的执念。他凭着这份仙丹残方,还说动了另外三名相熟的大能。这四人有的精于丹术,有的藏有多种珍稀灵物,他们一齐推演,竟然真的将这份仙丹方补完,取名,天极丹。”
“要炼成天极丹,需要大量步骤,海量仙材,甚至包括稀世无双的七宝灵芝和天目莲皇。他们分头筹措,还从各自出身的宗门中借调人手,索取材料,准备妥当,就由四人当中最擅长炼丹的一位亲自开炉,耗时三月,最终炼出了一颗金丹。这金丹却并非成品,只是一颗伪丹。根据推演,金丹还需以人的**凡胎为炉,继续冶炼,方能渐渐去伪存真。四位前辈自然不能拿自己做丹炉,他们便从当时修仙界崭露头角的新秀中挑了一个资质最好的,将金丹悄然种在了他身上,那便是沈寒庭,”唐轩竹缓缓道,“也就是沈惊澜的先祖。”
许笑飞低呼一声。听到这里,他才依稀窥见了唐轩竹所讲的这个故事的面貌。
“沈寒庭的妻子在分娩时身死,遗下的两个孩子倒是毫无异状。这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资质平凡,另一个却在稚龄时就显露出惊人的天分,年纪轻轻就已挑遍了天下高手,可惜病痛缠身,英年早逝。往后的沈家一脉,每隔几十年,都会涌现这样一个惊才绝艳,却注定薄命的人物,不错,这就是天下皆知的‘真武’体质,沈惊澜……他亦是如此。”
许笑飞喃喃道:“原来这体质是人为造就的。”
唐轩竹道:“这世上确有超越常人的修行体质,比如,契合幽冥鬼道的阴煞体,契合火道、金道的阳炎体等等。但阴煞体的弊端,不过是不能久见日光;阳炎体的弊端,不过是受到冰霜一类术法的克制。这些天然体质,哪一个都没有真武体这么巨大的缺陷。真武之人一旦开始修行,就如从山顶奔行而下,不用快马加鞭,功力便会一日千里,而且暴涨的速度愈来愈快……直至灵力失控,肉身崩毁。这缺陷自然是因为人力造就,急功近利。金丹能立即让人成就伪仙之体,升仙便是去伪存真,比凡人凭空垒土容易很多。然而人生来就是**凡胎,如何能承受得住仙身,哪怕只是伪仙之身?”
许笑飞冷哼一声:“这几个大周天前辈,也是邪魔之流。”
唐轩竹淡淡道:“在他们眼里,凡人皆是蝼蚁。蝼蚁的性命有什么好顾惜的?他们在沈家种下金丹后,耐心等候了五代,觉得时机已成熟,就捉去一人,重又开炉炼丹。这一次用活人当做药引炼丹,据说……真的炼出了他们所求的仙药。”
“炼成了?”
“据说那日,电闪雷鸣,丹房坍塌,从瓦砾废墟中射出一道金光,六道金龙虚影盘旋于上,竟真有一派仙家气象。负责炼丹的那位,则踪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唐轩竹道,“或许是被爆炸殃及,化作飞灰,又或许是被从附近赶来的某人抢先杀死,毁尸灭迹了吧。另两人来得稍慢了一些,他们赶到时,先到的那人已拾起成形的天极丹,吞服下去。”
“两人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仙气浩荡而出,紫云凝聚,金花飘坠,这人身上果真在发生从凡而仙的蜕变,只不过——”
“到了最后关头,那人似是未过心劫大关,心神失守,惨呼失声,就在余下两人的面前,身形鼓胀,黑气四溢,化作一头秽恶魔物,在两人的追杀下慌忙逃窜。最后的下场,似乎是被某地山神镇压。”
被山神镇压?许笑飞一怔,该不会是……
唐轩竹还在说下去:“剩下的两人,自然不会甘心。为了巧借名目,方便行事,他们甚至还将从各自宗门里挖来的擅长炼丹的弟子,聚合起来,建成一个名叫药王宗的小门派,为他们推演丹方,搜集仙材。他们重整旗鼓,又尝试了多次。可惜,虽然炼出了几粒丹药能令人脱胎换骨,修复肉身,对他们渴求的升仙却并无用处。又过了百十年,一人阳寿耗尽而死,最后一人终于决定放弃。他已发现,沈家早已对真武体质的离奇心生狐疑,在多代人的潜心研究下,甚至有了成果……几十年前江湖哄抢的那本《神霄真术》,便是沈家推算出来,针对真武体质的良方,可以改善这体质的缺陷。沈家同时也在调查真相,一旦查明,必会与他不死不休。”
“你想必也猜得出,这剩下的最后一人,就是我的师父。他老人家晚年陷入心魔,常常在隐居的山洞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壁絮絮叨叨,这些事我就是如此听来的。那时候,他对天极丹的炼成已然心死,又担忧沈家报复,这当中竟然还掺和了几分对唐家、对修仙界的忧虑。修仙界资源有限,譬如昆仑寒玉,一千年才能结成一簇,又如金叶菩提,八百年才结五颗果子,若是沈家坐大,别人岂有立足之地?他便下定决心,将沈家连根铲除。沈家虽然出了不少天才,但大多短命,人丁单薄,却不是他这积年的大周天前辈的对手,一夜灭门。不过,沈家也不是没有防备,早在两代以前,就将一条支脉分了出去,而且在血脉中下了很重的封印,那便是沈惊澜的祖父。也是机缘巧合,沈惊澜幼年因父母亡故,被舅舅家送去碎星宗。他血脉里的封印已然淡薄,一学道,天赋便震惊宗门。那时候倒还没人联想到那早已灭亡的沈家,直到他少年时,功力飞跃,身体也隐约出现了真武体的病症,这才明确了他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