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温泉水滑洗凝脂。
白日里刚摆好的象牙屏风就开始尽忠职守的遮蔽了郁郁葱葱花木丛里的视线,将温泉隔开,乳白的蒸汽四溢,自成一方小天地。
师迩好玩的摆弄着浮在温泉上的托盘,戳的红木托盘打了个趔趄,上面盛放的茶具也跟着摇晃。
“迎平公主嫁妆丰厚,郊外良田千顷,朱雀大街最好七个的铺位迎平公主就占了五个。”屏风后的夏达趁机对自家少爷大夸特夸,
“这些嫁妆全部传给少爷了。”
师迩玩的上了瘾,越戳越觉得有趣,自己摇摇摆摆地跟着被戳地摇摇摆摆的托盘满池子转,带起一层层的水波,池子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浅,师迩要完全站起来才能露出锁骨,本身又不擅长走路,水里浮力加上活水的冲力,要很小心的落脚才不会滑倒呛水。闻言稍稍偏了下头,“哦?这一点侯府并没有体现出来呢。”
夏达少有的扭捏了一下,手里无意识的搓揉着给师迩准备的宽大柔软的浴巾,“那是因为京都商户的领头陈老板想吞掉朱雀街的铺子,我家少爷不乐意,商人重利,什么下作手段都往外使,逼的五间地段那么好的铺子几乎都在亏损,还得靠郊外庄园农家收益补贴着,账面上才能勉强持平。”
师迩戳托盘的手停了下来,转身趴在池边的石沿上,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眼睛里泛出猫咪发现摇摆草茎的兴致,“你想让我去见见这个陈老板。”
夏达把头点的都扎到胸口了,“恩恩!一直花小主子的银子多不好啊,等少爷的铺子盘活了,咱花少爷的银子去。”
“没关系,我银子多。”师迩好笑的应了一声,如果没事,倒是可以去把那个陈老板收拾一顿,可是现在,想到现在他的眼眸经不住的黯淡了下来,一定要找到大人,找到大人之前,一切都可以忍受。
当晚程昼没有回来,到第二天早上,师迩起床后提着画笔,对着宣纸半天都画不下去,夏达非常有眼色的提议出去逛逛,万一在大街上遇见要找的那人呢?
师迩心里知道非常不靠谱,但是比起坐在桌子前画画,还是更乐意出门找人,于是矜持的点了点头,表示准了。
走在街头,夏达有意无意的带着师迩往京都商会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差点被跋扈的门房泼一身水。
这下不用夏达特意说,师迩自然对这商会有了兴趣。
这个京都商会起名粗暴无内涵跟时下流行的‘人约黄昏后’欲语还休的婉约欣赏主流毫不搭噶,但相当直捣黄龙,言简意赅的点明了该组织的地点与性质。
商会的主要据点,咳,主要商谈议会场所是在富豪楼。
门前对联也是一如楼名的壕气冲天,对金银的崇拜毫不掩饰,唯金是图。
笑迎八方来客,千金之下不为客;
喜纳四海宾朋,万两不足难为朋。
凭借一副对联,就筛下去大周朝十分之九的人,只有至少拥有百万身家的一层人能被视为富豪楼的朋友,客人。
如果程昼老老实实攒钱,他还是有机会成为富豪楼的座上宾的,可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老天给了程昼一个完美的,一辈子从生到死绝不会缺钱的背景,却遇人不淑的碰上个混不吝,生生的把自己作成不干活就睡大街的苦逼底层。
活成程昼那样的毕竟是极其少数,师迩这样的妖怪活了三百多年,又不跟程昼一个脑回路,手里自然攒下了无数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到富豪楼前把家底漏了半根汗毛,鼻孔朝天的小伙计立刻笑如夏日里分花拂柳的和煦柔风,不谄媚不恭谦态度自然大方不愧是顶级富豪店里的看门伙计,见过大世面的。
富豪楼里的富豪们正在进行三天一小宴的聚会,在酒池肉林中把控下一个三天京城的肉价菜价胭脂价,果然意义重大,关系到大周江山稳固。
责任沉重如山的富豪头头陈金银陈老板在百忙之中抽空来见师迩一面,通过伙计的传达陈老板已经提前知道是个手握至少值万金羊脂古玉环的带帷帽要人抱的豆蔻少女。
见多识广的陈老板立刻就推测出这是个从长辈里听说了这地方来见见世面的富豪家任性受宠大小姐,心下品度了一番几步之间来到待客的花厅,花厅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个纤细优雅的身影,如瀑黑发被高高束起,只用了一根看不出材料价值几何的木簪子。
“这可不是豪族贵女该来的地方。”陈老板带着宠溺的笑意,仿佛是看着自家子侄,虽然是教训的口气,却透出我会保护你的亲昵。
身影端坐着没有动,只从背影上看就很是赏心悦目了,陈老板暗赞了一声,就要转过去面对面看看这个小贵女要做什么,身影旁边一直被陈老板忽视的低调随从先陈老板一步转过身来,露出了正脸。
正是旁边听的心惊胆战的夏达,因为他和程昼心照不宣的恶劣趣味,给师迩添置的衣物都模糊了男女,到京城了忙着修宅子也忘了这茬,师迩今天穿出来的藏蓝色衣袍配上未长开少年独有的纤细身条,说是少女也不为过。一个寻常男孩被看做女子都要恼怒好一阵子,阎罗君大人会不会回去就扒了他的皮?
“你!你。”陈老板震惊的拿粗短的手指指着夏达,十足的粗鄙,没有学到一丝高门世家那种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的气度。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咳嗽一声,用上挑夫脚掌老茧厚度的脸皮,换了一副做派,舔着肚皮手一伸,示意身边伙计放上盘了小半年的包浆核桃,自顾自的转动起来撑起朱门酒肉臭的形象,“程小侯爷这是想通了,还是终于穷的讨饭去了,逼的忠心耿耿的大侍卫改投了他人名下?”
夏达惊惧的腿肚子都在转筋,眼角一个眨眼都不敢错的盯着面无波澜看似毫不在意的小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达到了皮笑肉不笑的效果,“朱雀街的那几家铺子陈老板就不要再惦记了,我家少爷是不会卖的。这位是我家小主子,以后生意上的事情都归我家小主子做主。”
“这么一个小孩子,程小侯爷是认真的吗,还是终于决定破罐破摔败光家业了?”陈老板带着轻蔑转着核桃,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了。朱雀街那几家铺子已经被挤兑的早就开始亏损了,要不是位置好,还零星有客源,早就到手了,哪轮的到一个小小侍卫和个小孩子在这里耀武扬威?
“陈老板对小孩子有什么不满吗?”师迩淡淡的回答,波澜不惊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老板注意到小客人面前是白底红纹富贵牡丹汝瓷盏,飘过来的茶香味不是富豪楼用来待客的铁观音,是价如千金软薄如蝉翼雀舌黄芽,意识到事情可能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就是程小侯爷亲自过来也是喝的铁观音,面前这个主却自己带茶叶来,生生把富豪楼待客的茶叶比成了路边二文钱一碗的茶叶渣子。态度收敛了一点,“那程侯爷对以后的生意有什么交代的吗?丑话说在前头,朱雀街的铺子,我京都商会要定了。”
连怎么称呼都没问,就是态度有所收敛,依然完全没把师迩放在眼里,陈金银陈老板打从心眼里就没觉得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以商谈的,也许有钱有势,但那又怎么样呢,京城商会里有钱有势的海了去了,要是都害怕恭敬着,那就不用开张了,天天顺着名帖去叩头都叩不过来呢。
夏达在旁边捏紧了拳头,用眼神向师迩传达他随时能冲上去揍陈金银一顿的意愿。
师迩本来就没打算在这个品位堪忧的富豪楼待多久,这里面大红大绿,大金大银粗犷的从每一个纹路上表达出暴发户土大款的气质,哦,熏香还附庸风雅的用檀香,那一大把香料放的,郊外香火旺盛的相国寺大佛塔都没这么味道浓郁。
这陈金银长相也颇为堪忧,委婉一点说是跟富豪楼装修风格格外搭配,如果有那二八芳华的普通少女冲陈老板微笑,那一定是从陈老板脸上看出了金银。
师迩豆蔻不到,欣赏不了陈老板那张金银脸,比预计时间更短的无法忍受富豪楼的环境,决定速战速决,“陈老板家后院有棵老槐树,从槐树起向东,一丈二尺之下,是我跟陈老板做生意的诚意,如果陈老板拒不接受,这样的诚意,我还有很多,可以等陈老板慢慢考虑。毕竟和气生财,一上来就弄的名声扫地,街头要饭的,我也是很不忍心。”
师迩说一句,陈金银冷汗就出一层,师迩说完,陈金银那张金银脸就变了黄白脸,吓掉了一层养尊处优堆出来的油光。
老槐树下埋着他嫡亲大哥的骨殖,人人都道陈大哥是海外遇难,连尸骨都寻不回来了,其实不是的,陈大哥出海倒腾货物,赚的钵满盆溢,还没靠岸就吆喝身为庶子的他去搬货,那神态语气无一不说明他在他嫡亲大哥眼里不如一条狗,他一时鬼迷心窍,从背后推了站在船舷边掐着腰志得意满的大哥一把,那时候天还没亮,黑沉沉海面冰冷阴寒,像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怪物。如果没有大哥就好了,年轻时细瘦如麻杆的陈金银这么想着。
陈大哥比陈老板大了五岁,平日好吃好喝山珍海味的养着,身材健壮不是缺衣少食的陈金银能推的动的,反而惹了祸,从陈大哥那耷拉着眼皮阴狠的眼珠子里,少年陈金银知道,完了,大哥绝对会弄死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随手抄起旁边压船的砖头,照着陈大哥脑袋就敲下去了,一下,两下,那是魔鬼在帮忙,直到陈大哥脑袋碎成了渣,尸体被陈金银装在木桶里伪装成货物,甚至是打水把甲板洗了一遍,周围都好运的没有其他伙计上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