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我才发现, 年少时的报名、办手续、启程等关键时刻都有我妈相伴,而近十年来无论我去哪里,身边都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如影随形。他是有点儿好吃懒做, 是有点儿小脾气,偶尔是会闹小别扭,但即使他冬天不爱出门、非常讨厌炎热、不喜欢人多扎堆的地方,那些烈日骄阳和寒风暴雨他也一丁点儿没有少为我挡。
在距离大个儿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想起他来,我鼻腔微酸。
花园中的石板路稍有些绕远,管家喋喋不休地在旁介绍着哪颗树是从哪哪哪移栽而来,这么又走了大概十分钟,我们从一颗枝繁叶茂的大型松树下穿过,我才终于看到主宅的原貌。远远瞧去……我不知道这在建筑业中算是模仿某一个著名的古典模板,还是这类中式房屋只能建成这个样子,又或者是这种房型是特别高档、流行的符号,总之,我只知道,眼前的建筑跟大个儿家山上的那套宅子真的很像,除一点细节出入外,重合程度大概有80%。
行至门前,一辆宾利从另一侧不急不缓地驶来。
我:“……”
我抱着一个足有写字台桌面大小的木匣走了十几分钟,已热得手臂酸痛满头大汗,我还当这里面的路不能走车呢,早说车能开进来,让管家开车去接我不好吗?我成天在山里看树林草丛,根本一点儿不稀罕看这花园的风景啊!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身上的衣服款式循规蹈矩,但从面料的垂质和他看人的目光就知这位绝对不是个打工的。
管家:“这就是我们家温先生。”
我把盒子递了过去,那温先生又把东西转给了管家,附耳低语了几句。
货物既已交付,我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单据:“温先生,麻烦您在这里签一下字。”
收据上列出了人参的图片、参龄、细节参数,以及成交时间等等,应该是与之前他们给付款的合同相对应的。温先生看了一眼单据却不急签名,只道:“辛苦了,来,进屋坐会儿。”
屋内皆是红木家具和装饰,花纹繁复古色古香,相比之下倒是比大个儿家的头等舱按摩沙发、一键在手遥控全家的自动家电更衬得上这宅子的外表。我们在会客厅的两个沙发上坐下,另一边桌旁是从楼上匆匆下来的两个老头,拿着放大镜开匣验参。
按说收到普通快递都是该开箱验验货的,那么人家收这么贵重的货时先验货再签字这也是情理之中,我作为送货的理应在这儿等着。装匣前我看过,人参的品相绝无问题,两只“鸡腿”长得肥圆,溜肩须直,根系清且长,可……人参不是查年轮就能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树桩啊,想确定参的年龄,要从芦、艼、纹等方面具体分析。按照一般生长规律,野山参长了几十年后开始结芦,正常情况下是一年结一个碗,但自然界中千变万化,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只野生动物经过踩踏两脚、虫蚁高兴了啃啃看这棵能不能吃、甚至细菌侵害以及个别年份全年偏冷,都有可能影响芦碗的生长。这种时候就得结合艼、纹换算不同的进制。
他们订的这棵参约有三百岁高龄,也就是说,若是真货,那它就是从大约明朝末期或者清朝初期活到前几年的。楼上下来的两位老爷子头发花白,普通人从1数到300都不一定一口气数得下来,这二位得核算到什么时候?
见我目光总朝那边桌子瞥,温先生道:“这两位是我父亲的好友,研究中草药多年,无论成交与否都不会损坏你的货,不用担心。你怎么称呼?”
我:“我叫华金,华英雄的华,金子的金。”
“嗯。”温先生点点头,“你是闵家的什么亲戚吗?”
我:“不是,我是打工的。”
他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哦,外人。”
是啊,闵家的亲亲传人还在家里等我买榴莲芒果冰淇淋回去吃呢。
我笑笑,说:“对。”
温先生又问:“我买的这棵在你们最近卖出的里面算是个什么档次的?你们那边生意怎么样?”
“这棵算是比较常规的参。”我如实作答,“上周还卖出去过一个六百岁参龄的,上上周也有一个五百岁的。”
温先生:“多少钱?”
“这个……我不知道啊,都是老板跟客户谈的。”这样的商业机密我怎么能跟他说?我装傻道,“我只负责送,还有就是帮着验验货,不过一般像买这种的,人家有自己预先请好的鉴别师,连验货都不一定需要我。”
“原来是这样。”温先生若有所思,“他们经手的贵重老参多了,这棵三百龄的他们家人看不上,所以没亲自来送。”
我:“……”
“不是我买不起老的,实在是你们的付款制度风险太大。”温先生轻轻拍了拍沙发扶手,“好不容易联系上,连个人的面都没见到,打个电话、发个传真就让盖章付款,说实话,我是不太放心的。所以先买个最低价位的来试一试,万一有问题,损失也小一点。”
闵叔叔是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客户的我一直不太清楚,不方便评价,只有附和道:“应该的,是要小心一点。”
闲聊了几句,温先生踱步到桌前看那两位老先生核算,A4白纸上颤巍巍地写了大半张的数字,看样还得再算一会儿。其中一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这山参,品相是真好。”
这些参都是闵叔叔亲自处理的,别看他本人有些胖,但心思极细,做事小心,从成品参的品貌上就能看得出来。人参结红果后挖出,不能刨断根自不必提,另外还不能见风,更不能碰水,否则见风变形,见水炸肚。要第一时间清除“体”上的泥土,再将原本盘错的根须分开,却不能为了最终形状好看而逆了它的原形,如若不然则会结“疤”,也就是组织坏死,导致有效成分皂苷流失。所以,晾干过程中二次定型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现在看到的干参是什么形状的,这参当年在土里就是什么样的,长得好不好,制作得好不好,一眼便看得出。
我:“是很漂亮,是我们老板亲手做的。”
温先生似乎对大个儿家人特别感兴趣:“你和他们家来往密切吗?”
“还可以吧。”我不明所以,“我们老板一般不在山上,住在老家。”
“老家?我知道你们的参都是在长白山采的,我父亲小的时候曾经跟我老爷爷上山去过一次,但是我根据他回忆的路线,前些年进过几次山也没找到那个地方。”温先生语气迫切,“你知道他的老家住哪么?我想见一见闵家的人。”
我:“……”
按这里的方言,“老爷爷”指的应该是曾祖父,那他找不到地方那不是太正常了吗?他父亲的“小时候”,距今怎么也得有6、70年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过去,中国又是现今世界上国家基础设施建设投入最大的国家,一说哪里要修路,分分钟就能旧貌换新颜,从前一个村庄赖以生存的出村小道很有可能变成连娃娃放羊都不稀得经过的破路,他按着他父亲的记忆能找到什么?
不过……温先生说这话时面对面地看着我,双手抬了抬,像是想抓住我的肩膀,这让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闵叔叔为什么不见这位温先生呢?想必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前人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买东西的人问问出产地在哪也就算了,问老板家在哪是想干嘛?我绝不可能替叔叔答应把这人带到他老家啊!再说我妈可还在那住着,姓温的要是有点什么歹心,那也太不安全了。
我赶紧装傻,划清关系:“那是我老板诶,老板的老家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的,我是打工的嘛。”
“哦。”温先生眼中的光又黯了下去,过了半晌才自言自语了一句,“没办法了。”
“嗯嗯,抱歉啊,嘿嘿。”我只得报以歉意的干笑。
两位老大爷核算完毕,郑重地端起匣子交到温先生手中:“和预订里说的一样。”
温先生捧着匣子,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小华,跟我一起上楼见见我父亲。”
他没给我签收,我自然不能走,只得跟着他上了楼。二楼一间宽敞的卧房内放了一张大床,左侧坐了个护士,右边是一男一女两个穿着他家佣人制服的保姆,床上躺着的就是温老先生。
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多久,从精神面貌和屋中陈设可以判断出一二,职业习惯使然,我立刻在心里估计了温老先生的自理能力评级,大概在30分左右,属于绝对离不开人照料的,看样子六大慢性病最少占了两到三样。生老病死是正常规律,这规律走到他这儿,结合年岁来看,基本上“起不来”了。
即便我现在干的是替大个儿家卖人参的活计,我心里也很清楚,它终究属于“保健食品”行列,不能完全替代治疗药物。野山参在各部医书中均有记载,民间也传得神乎其神,受人追捧理所当然,可它的药效从成分来说只有调养的效果而已,并不能让人真的脱胎换骨,这根百万老参就算全用在温老先生身上,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是寥寥。
一个人生了病首先要用药,当对症的药用到了尽头仍不见好转或达不到预期疗效,难免会想寻找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