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大的醉蟹在我眼中黯然失色,沾了蟹黄的筷子我也嘬不出香味了。
我喉中干涩,简短地回答道:“是。”
我认识秦臻很久了,很久了,真的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他想使坏的时候哪怕演得再真我也一眼就看得出来。
眼下他的动作和表情分明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我,只看到他空空如也的掌心,其余什么也没看到。
第133章 番外二:华金5
我的心情无可名状, 机械地开着车行驶在刚过晚高峰的路上,东南西北或是直行几米全凭导航做主, 终点站是大个儿怕我回来太晚而筛筛选选最后仅剩下的一家小龙虾专卖。毕竟其他东西山上都能做出个相似, 这小龙虾山里是真没有, 他在我耳边念叨着馋了好几天了。
我知道,理论上来说当下应该有远比吃小龙虾要紧的事情等我弄清楚, 可是我在捋顺的过程中心头的一股劲儿堵到了极点,又突然自己散开了。事情已然如此,我买不买这份虾回去都对局面没什么影响,而我一要往反方向打方向盘就忍不住联想到大个儿失望的表情——早晨他兴冲冲地发了十几条美食攻略过来, 速度之快,可想而知收藏了多久;到了中午缩减成了不到十条, 剔除了限量贩售的几家怕我空跑一趟;晚上知道我去秦臻家吃饭又割爱只剩最后这家“麻小”, 难道要我两手空空的回去?让他白等一天, 我还是有点不舍得的。
千辛万苦找到了个停车位,我走到麻辣小龙虾的店前时人家门上已挂了一块“麻辣售罄”牌子。我排进队伍里, 掏出电话问:“麻辣的卖完了, 只有微辣和十三香,吃吗?”
大个儿不出我所料地一声哀嚎:“啊——我就知道!这家卖的特别快, 八点多肯定没了!他们早晨11点开门一个味的只做三千斤啊三千斤卖起来还不快中午卖卖就不剩多少了现在晚上吃饭的都……”
往常我是一定会安慰他的。譬如“下次再来”、“咱们从开门吃到关门”,可我今天提不起那个心思。眼看着这一会儿又被人买走了几份, 堂食也点走了一些,橱窗里分装好的包装盒越来越少,我未等他嘚嘚完就横插一句, 问道:“那还要吗?”
“要!”大个儿倒是能屈能伸,分得清轻重缓急,“微辣的二十份,十三香的十份!”
换做以前,我早就掏钱准备好,等着喊伙计打包了,可这一会儿有两股劲儿在我胸腔中互相拧巴,把我的心夹在其中有苦难言——我心里苦,说出的话也不免刻薄:“挑一个味的,五份,再多的你自己来拿。”
这家店每份是400克装,大号的虾单只就有1两重,中号也有八钱左右,一份真没几只,按大个儿的胃口,五份舔舔手指就没了。
“为什么?”大个儿震惊,“这东西扒了壳能吃的地方没多少啊!”
“你每天吃那么多东西,消化得不累么?”我冷静地反问,“一顿饭蛋白质摄入超过200克血尿素含量就要超标,你顿顿都超标,心肝肾能受得了吗?”
这因果关系不是空穴来风,却也说得太重了些,正常人没有爱听这个的。前面排队买虾的人立刻极不友好地回头瞪了我两眼,可我这会儿也顾不得会不会挨揍了。
“能啊,怎么不能的?我光是基础代谢就多啊!”大个儿的声音委屈巴拉,历历细数着他的生活不易,“门口你种的小油菜我今天给你浇水了!两桶水我提着不沉啊?再说,我本来以为你下午回来,我还去山底下迎你了,结果你又说晚上不回来吃,我这来回跑也消耗了嘛!你等着啊,等会儿我看看步数统计多少米,至少七八里公里有了吧?这还不能多吃点儿?不是,关键这根本就不多啊!”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他苦恼的模样……那不是我每次见到就想赶快做点儿什么,来让它领盒饭下岗走人的表情吗。
在此之前他不曾向我提起下午下山等过我,可我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了,甚至不需要他发什么运动统计。没有原因,只是我有种直觉,这就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好吧好吧,五份要微辣的。”大个儿见我未说话,黯然地抽抽两下鼻子,软声道,“那你快点儿回来吧,省得晚了再下雨。”
我抬头看天。这里的空气不比沈城好多少,天空中当然看不到星星,但也没有厚重的乌云。
“没阴天啊。”我说,“你那边上云了吗?”
“没啊,这天气想下雨还不说下就下?前几天也是突然就下的。”大个儿说,“要是等会儿真下雨了你就别上山了,路打滑不好走,我下去找你。”
车被我开走了,山上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唯一一条山路抻直了约4公里左右。路灯?那是绝对没有的,照明工具只有强光手电。路上到处都是大小石块,只有底盘高动力大的车才好走,要是再下场暴雨……
我问:“你要怎么下来?”
大个儿:“哎你就别管我了,我想去找你我跳也能跳下去。行了,你快买吧,买完了赶紧回来,微辣的别买错了就五盒我不要十三香的了。”
“要什么味的?先生?”柜台后的伙计戴着口罩、手套,系着围裙、卫生帽,连问了我两遍,“有虾和虾球,要哪种?”
“虾球?”我回过神,“什么样的虾球?”
伙计指着柜台里的一盒:“就这种,活虾去头炒的,跟虾一样吃,比全虾更入味、更好剥,三种味道都有,全部都是当天现做的。”
我:“麻辣的有吗?”
伙计熟练地扯下一个塑料袋抖开:“有,几盒?”
在他打包的空档,我想起来今天堵车时无聊刷手机看到的一件事。
有一个女孩在网上诉苦,附了一张狗的照片,说的是她攒钱买了这条狗,买的时候卖家说是“茶杯犬”,好萌好萌的,结果抱回去养了几个月狗长得比茶几还大。
她问大家,怎么办呢?
这些年来我受大个儿的荼毒相当严重,再加机能实验时插过管的小白兔都被他顺回去“尝尝啥味儿”过,从那以后我看什么都觉得能吃。当时我就抖了个机灵,开玩笑地回复了一句:炖了。
柜台里的伙计把小龙虾一盒一盒码得板板正正地装进袋子里,又从大堂招呼了另一个伙计出来搭把手,帮忙将一个个袋子递到我手上。排在我身后的小姑娘对着手机发了句语音,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靠,我前面排了个老神经病,磨磨唧唧半天,把虾全买了!”
此地民风彪悍,女孩长得跟我一般高,我忽然又开始担心挨揍的事,忙加快步伐赶回了停车场。上了车,我把车门锁死,甩了甩手修改了我自己的评论:“它不是茶杯犬,这并不是它的错,只是它说不出口而已。要说你在养大的过程中一点儿都没提前觉察出来它不是茶杯犬,那是不可能的,既然早就知道可能不是了,现在何必再问呢?至少卖狗的有一句没说错,它确实‘好萌好萌’。”
车行至山下,大个儿满脸喜色地拦路劫镖。副驾驶多数时候是我在坐的,他钻进车来调整了座位才把腿堪堪抻开。
我扶着方向盘看他这么扭一下地调座位、那么扭一下地系安全带,问:“你就这么急着吃小龙虾?”
大个儿“啧”了一声:“啥啊!我是想你了好不好?走也不带着人家,早晨醒来没看见你,心都碎了。”
我:“……”
在外面遵循着严格的“收、付平衡”原则,与陌生人打了一天的交道,无论是我还是对方,都步步丈量着得失,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也不想吃亏,浑身铠甲。蓦地被他登上了车,我的世界观还能没及时转变过来,猝不及防迎上他这哀怨的眼神——那是一种不需要预量自己拥有多少、付出后想要收获多少的凝望,仿佛关于我们之间,他早已趸付了一生。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我在遥远的温宅忐忑不安地想起他时,他也坐在山脚青石上殷殷切切念着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或弥天大错是不能将功抵过的吗?没有吧?抵消来抵消去,如果真有那么一本细账存在的话,我也绝未被辜负。
我像被起搏器的电极击中了心脏,电得我想用力抱一抱他。
大个儿如刚降落的苍蝇般兴奋搓手:“虾呢虾呢?”
“……”我:“后排。”
“哎呀,你们在这儿呢呀!”安全带也没能阻拦他的行动,大个儿拧过身子伸手捞过一袋,一边拆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我看看这家卖的是什么样儿的虾啊?能一天卖好几吨?你说说现在这些人,怎么什么都吃?我要是不抓紧时间吃吃,再过百十年都让他们给吃灭绝了。”
我开车走在夜晚的山道上,专心看路,不置可否——理论上来说,如果大个儿打定主意一条道走到黑的话,他是没什么子孙后代可言的,何必考虑百十年之后的事呢?我很难想象他是为了全人类未雨绸缪。
大个儿看看手里的袋子,再回头看了看,又惊又喜:“怎么这么多?不是五盒吗?”
“怕你吃不饱要哭咯。”我拐过弯道,余光见他舔着嘴角要下手,“喂喂喂,别在车上吃!沾上油好难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