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可能是一路端着纸盒撒腿跑回来的,现在捏起一块披萨还是能立刻拖出长而柔软的芝士丝,可相对于探寻他一开始吃东西就莫名亢奋的激动劲儿来自何处而言,我更好奇他把吃下的那一堆烤串都塞到哪了?他盘腿坐在床上,在弓腰俯身的姿势下腰间腹部一点多余的凸起都没有,分明是对饮食严格控制、极度苛刻的人才能保持的平坦,但看他每次吃饭时张开嘴的面积,就知道他绝对不是那种人啊……
“小华金。”大个儿把脸伸到我面前,从嘴里突然耷拉出来半截苍白的舌头,“你看。”
我看屁啊!
我吓得向后一仰,差点栽过去,定睛两秒才看出那是他用牙咬住的一块片状物体:“……什么东西?”
大个儿犹疑地叼着那东西问:“这是不是桃儿?”
“你买的,我怎么会知道啊!我还没吃呢!”我惊魂未定,“你嚼一下不就知道了?”
大个儿一张嘴把它吃了进去:“这不就是白桃么?”
“那可能就是桃子吧。”我虚弱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我点的夏威夷披萨啊,夏威夷产桃子吗?”他郁闷得十分认真,一脸的想不开,“你说他是不是骗我?他是不是卖到晚上菠萝不够了,给我拆了个水蜜桃罐头凑数呢?”
我:“……人家那么大的店,至于差你两块菠萝么。”
“也对。”大个儿的郁闷来得快去得更快,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进食的热情,眼下又张大了嘴迎接下一块披萨——我手里捏着第一块还没吃一口,纸盒里已经只剩最后两块了。
披萨还是温热的,芝士奶香浓郁且能拉丝,菠萝或者桃子的水果丁酸甜得爽口,可是看大个儿吃东西的模样,我有点怀疑我手里的这块和他吃的那些不是出自同锅同门,明显是他吃的那块看起来比较香。
要不是他吃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开口就目送它消失在这个世界了,我甚至想跟他换换。
看胃口好的人吃东西有一种别样的乐趣,他每一个咀嚼和舔嘴角的动作仿佛让食物因得到珍视而味道有所额外升华,我试着像他一样大口咬了下去,嘴里的食物翻倍,导致味觉的刺激也随之翻倍……果然很爽。
“好吃吗?”大个儿问。
我点头:“好吃。”
“剩下两个你吃吧!”他像想防止自己食言似的,把纸盒转向我,用披萨盒盖那一面盖住自己的手。
借着头顶银河系灯组照射出的光线,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映满了五颜六色——黄色居多,偶尔青、红、绿点缀,图案形状残缺不全……是披萨。
我:“我晚上吃不下那么多,一人一块吧。”
大个儿立刻义不容辞地为我排忧解难,拿起一块三两口解决,这下彻底没了心事,往枕头上一躺:“啊,真好吃。”
吃饭吃到最后,人的食欲往往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对食物的满意阈值也会比饭前高出很多,而他吃到最后一口还不忘不吝夸赞,给他做饭的厨师要是听到了这话,应该会很开心吧。
大个儿这次是真的吃饱了,懒洋洋地问我:“你怎么知道网上都是骗子啊?你让人给骗过?”
我:“当然没有了,这都是常识吧。”
我混迹网吧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我会用钢笔之前,在我连字都认不全的年纪就能用拼音打出同音词替代以和人交流。小时候没钱可被人骗,长大了又见多了骗子的伎俩,我不下海就算是心地善良了,又怎么可能被人骗呢?
如果说我对骗术的研究水平尚且停留在理论和鉴别阶段,最高发挥也只不过是能一眼看穿万千圈套的话,那秦臻的水平可就高得多了,不过……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在我的潜意识里,并不想用“骗子”来称呼他。
秦臻年纪比我小,可我们俩认识没两年他就长得比我高了,看在他一双大眼睛十分讨喜且有好吃的会主动拿来分给我的份上,我才没和他计较他未经我允许随随便便就比我长得高了这件事。在我们那个安置房的片区,很多年纪相近的男孩女孩都喜欢来找他玩,致使我的童年也跟着沾了光,变得多姿多彩。
依稀记得他懂事开窍得比我要早,这让我小时候就经常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似乎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他心里还住了一个小人,是以他才拥有了双份的心思灵巧。
那时我们凑在一起会玩简单的猜谜游戏,秦臻“坐庄”,赌的是玻璃珠。我看到他飞快地做了一些小手脚,以为他想把珠子都赢过来——在这些人之中我和他最为亲密,自然是偏袒他的,不但没有拆穿,还在他出千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用身子遮了遮。只是我没想到,最后他居然把一个爱欺负人的小坏蛋的珠子匀了出去,分给了我和其他孩子。
几十局下来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家输,于是秦臻跟着把自己的玻璃珠也不着痕迹地匀了出去,让那孩子无话可说。
在当时那个年纪,没有一个小孩是不喜欢收集那些做工粗糙的玻璃珠的,有时我玩完了拿回家还会打盆水特地给它们洗洗澡。偶尔因为有人拿出的珠子有瑕疵,最后却拿走了别人完好的珠子,大家就会像电视上的法官开庭一样一一阐述自己的理由,以力图证明自己手里现在的珠子就是自己一开始放在奖池里的。
我替秦臻心疼他赔出去的玻璃珠,可他却表现得混不在意,只是把我塞给他的一大把珠子揣进兜里时笑得很开心。
我那时曾听我妈多次说过秦臻比我懂事,于是我在心里悄悄地想,难道懂事就是不在意输赢?可是我真的很不想把自己的珠子输掉啊,怎么会有人喜欢输呢?
没过多久,我终于看懂了,不是秦臻不在意输赢,而是他家有钱了,这些珠子他想要就可以让他爸给他买很多。
秦臻他爸不止给他买了珠子,还买了大房子,他们父子二人搬走了,我和秦臻只在学校里才能见面,关系依旧要好。
对于初中生而言,一个男孩子长得“瓦净”,穿得体面,又知情识趣,会说会笑,那将造成什么后果?当然是成为无数女生咬着书角想说上一句话、等在校门口想顺路一起回家的对象了。说他是当年的校草之一,一点也不为过。
升高中时我们分别进入了两所学校,一个在县城南头,一个在县城北头,在自然条件下根本不可能相见。某一天深夜,我趴在桌上做题,我妈在旁边用线加固着我校服衬衫上的扣子,突然听到走廊上一阵戾气十足的嘈杂,脚步声就停在了我家这一层。
第98章 我有一个朋友4
来人将楼道堵得水泄不通, 制造了大量的噪音, 很快有人不堪其扰报了警。我家乡周围县市的方音复杂,有时相邻的城镇口音都大相径庭,走廊狭窄回声颇大, 又人多口杂,警察的盘问和对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听得明白:秦臻的爸爸出事了。
这些人是循着秦叔叔早些年给人做工时填过的家庭住址找来的。我们住的这种安置房没有产权证, 在外买房后要办房产证时就要先放弃这里的居住权, 搬走一户立马就会安置进来新的一户, 对面的那间屋早就不属于秦臻家, 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人。
后来的一段时间,陆续又有几拨人找到这个地址,有敲错我家门的,还有特地堵着我问秦臻家有没有别的房产的——别说我确实不知道了, 就算我知道, 我也绝对不会说。
某天, 我像往常一样拿着节衣缩食攒下的零花钱到网吧叱咤风云, 忽然有一个人拍我的肩膀。
再见面, 秦臻早已不复从前的体面与光鲜,背上背了一只大包, 包里装的是他所有的行李——秦叔叔前些年给他找了个后妈, 后妈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这次出事之后秦臻的后妈火速处理了后事,卖了他们的房子分家, 给秦臻留的唯一一条“活路”,是按继承法里的某一条某一款,分给了他房款的百分之十几,至于存款、车、贵重物品等,一律以变现后花在葬礼里为由敷衍了秦臻。
学校他根本回不去。就算老师有心袒护他,可其他学生的家长却不愿意让自己面临高考的子女和一个天天被人找上门要钱的人当同学——谁知道那些社会人士在校门口和附近聚集,哪天会做出什么事来?校方最多能保证不让他们进入校园,总不可能驱逐他们离开学校校门周围的公共区域。
休学后,秦臻住在临近县城一处空置多年的奶奶家房子里。秦臻的奶奶过世多年,那处房子是他爸事业鼎盛时期根本没看在眼里的老屋,是以在世时没有来得及完成过户,他后妈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一开始还算安静,可过了没多久,接二连三地有人找上这个地址,上门跟秦臻要钱——他分到的那百分之十几的房款算下来不过十多万元,根本应付不来那些人,只好趁着夜深人静匆匆打了个包,将能带在身上的东西都带在身上,回到这个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县城流浪。好在那些找他要钱的人并不是本地的,不可能渗透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还不至于发生他走在路上就被人围追堵截的场面。
高中时代,我和我周围的同学已有了“好不好看”的意识,哪颗缝扣子的线要是和别的扣子不一样、哪件T恤上破了个小洞,那都是断断不肯穿出门的,而这时的秦臻穿的衣服倒像是我们小时候穿的那样——家长嫌孩子调皮,索性只给穿些旧的衣服,反正换了也很快就会弄脏,以至于那些衣服看起来常是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