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在成长的过程中接受了他的几乎一切,包括价值观。她一直是遵循着他的期望成了今天的样子,也从来不感到后悔。
只是这一次,虽然她命大活了下来,但面容却永久地带上了魔物的烙印;她觉得难过,可是又不敢让别人知道她在意,只希求能从自己的兄长那里获得一些理解和安慰。结果罗兰德斯看起来压根儿一点儿都不在乎。维罗妮卡反复咀嚼着他那几句话,忽然觉得:“锋利”?我难道是——难道只是,一把剑之类的吗?
茵格的伤势直到大半个月之后才好全。他养伤期间维罗妮卡去看过他一次,才知道罗兰德斯说的“伤不致命”真的只是“不致命”。茵格的背上被她拿剑从上到下劈了一道,险些砍断脊骨。她听别人告诉她,多亏了当时罗兰德斯多了个心眼,走之前队里带了法师,茵格被从马上砍下来以后他吓得够呛,立刻让法师把维罗妮卡冻住,之后赶紧让随队牧师跟上去治疗才捡回茵格一条命。如果去的只是一队骑士,茵格大概就回不来了。
维罗妮卡看了看自己的手,对自己差一点点就夺去了同伴生命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更让她难以相信的是罗兰德斯先前跟她提起这一切时的口气与神情。“吓得够呛”?维罗妮卡有点儿难以想象,明明罗兰德斯跟她提起这一段的时候,仿佛再平常不过的经历。
然而茵格听了她的话却笑了:“他当然会那么说了。只要是他能掌控的事情,他不是一直都表现得很不当回事吗?”
“他们说他当时面无人色,”维罗妮卡感慨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想象不出来当时的场景。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那样说……害怕增加我的负罪感吗?”
“或许是这么回事,”茵格说,“更有可能他只是习惯了,因为圣殿骑士团长永远都要显得最可靠才行。”
维罗妮卡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茵格说的很对: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出兄长焦急的样子。她再三确认了一下,真的没有:罗兰德斯从来没在她面前显得为什么事情感到焦虑和担忧,在其他人面前也没有过。好像从一开始所有的事情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使发展得再离谱也是——他有把握把每一件脱离他控制的事情拽回正轨。
但是怎么可能呢?任谁也不可能对周遭的一切控制到这种地步的,罗兰德斯——他的淡然自若是种有意为之的姿态吗?因为他是圣殿骑士团长,他有义务妥善处理所有的危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方寸大乱——于是对所有人,包括对她这个亲妹妹,他都不愿意流露出背后那个真实的自己?
骑士团长——她发现她的哥哥几乎从来没有过除此以外的身份。他一直以来就是以这个面貌活着的,甚至连他对维罗妮卡的期望也与此脱不开干系。他迄今为止不算太长的一生中要么是在为成为圣殿骑士而努力,要么是在履行圣殿骑士的职责,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内容,他的每一丝喜怒哀乐也都维系在这一根基之上。
“其实我有点儿同情他。”茵格因为背伤的缘故趴在床上,单手支着脑袋悠悠地说。
维罗妮卡点了点头,眼神盯着地面。“我也是。”
※
到月末的时候,茵格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维罗妮卡也稍稍能抓到一些自己体内魔血的影子,不再任由它胡‖作‖非‖为。他们两个的受封仪式比其他人推后了一个月单独举行,仪式当天维罗妮卡见到盛装出现的茵格,不由得在心底跟其他人一样暗暗赞叹少年的风姿。上次见他时他还在养伤,整个人都显得很懒散,如今却不一样了。他白金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双眼明亮有神,微微带笑的面颊上散发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银色的薄甲包裹着修长柔韧的肢体,腰间的佩剑随着走路的步伐微微晃动,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朝维罗妮卡走过来,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并且辅以恰到好处的恭维:“你今天真美,维罗妮卡。”
不,我知道我自己跟“美丽”这个词早就绝缘了。维罗妮卡虽然笑着说谢谢,但她心里还是响起了这样冷酷的声音。
反倒是你,她心想,年轻(16岁受封,真是可怕的年纪)、优秀、英俊潇洒——真是令人羡慕的孩子。
……罗兰德斯看到这样的年轻人进入自己麾下,也一定很欣慰吧?
她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想这些没用的,因为仪式很快就开始了。她的脊背全程都绷得笔直不敢放松,生怕出什么差错。所幸一切顺利,只差最后一步,她和茵格被要求在圣坛前、在主教的见证下,说出加入圣殿骑士团的誓词,再由罗兰德斯用剑在他们的肩上击打三次,作为从骑士团候补到正式成员的确认。
维罗妮卡按部就班地做完了自己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在那把剑击打在她肩头时,她奇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或者激动。她仰望着罗兰德斯黑色的身影,他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而她跪在下面,他低下头的神色就如同她早就想象过的一样。
“愿神保佑你。”他在剑第二次碰到她的肩甲时低声说。
而她回答:“愿公义盛行。”
维罗妮卡望着兄长温和而沉静的深紫色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中也是相差无几的神情;她忽然感觉有些厌倦了——
这一切第一次发生,而它已经在他们的脑海中发生了无数遍;她已经同罗兰德斯一样为一个身份战斗了多年,从今往后还要加倍为其而战。
她在那么一瞬间,有一种得偿所愿而又丧失了愿望的迷茫。
茵格在她之后宣誓,一样的流程再走一遍,罗兰德斯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似乎两人也说了句什么话,不过距离有些远,维罗妮卡听不清。她似乎看到罗兰德斯的表情有些微的一怔,不过转瞬即逝。她看到他的那把剑依旧平稳地轻触在少年的肩上,而茵格年轻的眼睛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崇拜和喜悦,以及一丝在这场合下似乎太过于明快的笑意。他是真的很敬仰罗兰德斯啊——维罗妮卡心想,当那柄剑第一次碰到他的肩膀时,他甚至轻轻战栗了一下——有那么令人兴奋吗?
算了。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她自圆其说地想。
受封仪式结束之后,维罗妮卡想去找罗兰德斯说句话,便接连问了几个人,得知他仪式一结束就带着茵格往教堂后面去了,神色还颇为严肃,说是有话要跟他谈谈。维罗妮卡对此倒不甚在意,她穿过圣堂,来到后面裙楼的走廊里,不一会儿就在从窗口发现了她兄长的踪影。隔着窗子,她看见罗兰德斯和茵格一前一后地穿过墓园,一路走一路说着什么。罗兰德斯看起来还不是很高兴,黑色的短披风随着他的快步走动不时翻起一角。茵格跟在他身后,像是试图解释什么,不过当他发现对方并没有好好听他说话的意思之后就在原地站住了。他在胸前交叉起双臂叹了口气,这有些老成的动作放在他身上有一点儿违和;维罗妮卡通过口型判断出他叫了一声罗兰德斯的名字。
这可真是不敬,她心想,一个新受封的骑士,直呼团长的姓名……但罗兰德斯真的站住了。不仅站住,他还转过身面对茵格,颇有几分看看他能说出什么东西来的意思。直觉告诉维罗妮卡,她不应该继续站在窗户后面看着了,因为这个角度并不算太隐蔽,而她能感觉到那两个人正在争论什么不希望别人了解的事情;但好奇心和疑惑的力量终究占了上风。她怀着一丝窥破别人隐私的愧疚,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发生的一切。
茵格放下手臂,很简短地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神一直落在罗兰德斯的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他和罗兰德斯中间其实没隔多远,走几步就过去了,他很轻易地跨过这一点点距离来到罗兰德斯的面前。往罗兰德斯身边一站倒真的显现出他还是个少年了,罗兰德斯比他大8岁,身材明显比他高大,神态也更加波澜不惊,仿佛对无论他说的什么都无动于衷。但茵格不在乎,他贴到罗兰德斯的身边,笑了一下,抬起手搭上了年长男人的肩。
窗户后面的维罗妮卡吃惊得攥紧了窗帘。她做梦也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工夫会是这么一个不可控制的发展。
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由茵格主动开始的吻不仅受到了罗兰德斯的默许,而且在他们短暂地分开了一会儿之后,他居然伸出手按住茵格的后脑,把他又拉了回来。
他在主动地亲吻他——罗兰德斯,她的哥哥,那个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的骑士团长,在安息着主教的墓园里如此忘我地吻一个新受封为圣骑士的少年——
维罗妮卡的后背紧贴着两扇窗户之间窄窄的墙,像是做贼一般怕被人发现,她甚至忘记了现在那个鲜花盛开的墓园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有闲暇注意到她。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喘了几口气才渐渐冷静下来。但即便心情已经不像刚刚那么惊诧,她还是觉得头脑里一团乱麻: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他们刚刚在谈论什么?罗兰德斯——全天候无死角地居住在“骑士团长”这个角色里的罗兰德斯——把唯一一扇通往他内心世界的门开在了茵格的面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