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格的字她不能全看懂,有些词她也不认识,但她能明白大意:他说很感激她连日来的照顾,因为走得匆忙,只能把身上仅有的这么一点钱留给她聊表谢意,改日再来登门道谢;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了。莱娅娜看着散落在床上的金币,大概有八‖九枚,她们全家一年的收入也就差不多值几十枚金币,这对她来说算不小的一笔钱了。但她却没有感到有什么高兴的。
他走了啊,她心想。
但是等了好久,她也没有等来自己原以为会有的席卷而来的悲伤,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除了有些失落以外,并没有多么伤心。甚至今天白天应该做什么工作这种事,都趁她不注意钻进了脑海里。
怎么会这样呢?她感到不可思议,又有些不甘心,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喜欢茵格喜欢到愿意一辈子跟他在一起的。不行,她从床沿站起来,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要去找他,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踏遍天涯海角寻找爱人的主人公那样,她要带上盘缠和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候他一定会被她的真心打动,就会愿意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了。
决定这点,莱娅娜又变得高兴了起来,刚才的失落也被跃跃欲试取代。她收好了信和钱,离开了房间,放心大胆地在头脑中盘算起了一天的安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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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明白王子的意思了。您还有其它需要我知道的消息吗?”
“没有了。夜已深,卑职先行告退,请团长大人休息吧。”
罗兰德斯很自然地起身,将对方送到门口:“那么辛苦您了。”
送走了王储派来的亲信,罗兰德斯重新回到楼上,安静的走廊里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木制楼梯发出的吱吱声。他拿着烛台沿着走廊的一侧前行,小小一团光照亮了无数描绘古代战役和英雄的壁画。最终他推开了走廊尽头起居室门。当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传来马车轮子压过广场上小方砖的辘辘声,渐行渐远,最终淹没在夜色里。银泉镇早就已经睡熟,连广场上的喷泉都休息了。漫长的一天到此才算结束,多亏了骑士团办公地和团长的官邸一直是同一个地方,让他见完了深夜来访的客人后可以直接休息。他脱下外套,想着得抓紧时间休息,天亮以后还有其他事情。
维罗妮卡还是没有回来,茵格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就让他感觉一阵头疼,睡意都消下去大半。他算了一下,从银泉镇到举办比武的地方路程就要花一天,那么她要么就是花了五天还没碰见茵格,要么就是他们在四天遇见,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说实话,他宁愿相信后面一种。茵格大概不会自己回来,他想,那天维罗妮卡的最后一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的情况肯定乐观不到哪儿去。
唉,真是太冒失了!
当初那个铁匠儿子战战兢兢地向他交代了来龙去脉时,他立刻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一次,想起茵格挣扎着爬上马背快速消失的身影,心疼得不行。随后涌上心头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担忧,他很想把这事从自己日程上提到前头来,但他还有其它更重要的公务,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
他很容易就猜到了茵格是怎么想的,真是又气又无奈。等到茵格回到他身边,他一定先看着他好好把伤治好,不要旧伤叠新伤落下毛病,之后抽空好好说说他——这有什么可钻牛角尖的啊?维罗妮卡那个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想起维罗妮卡也让他感到一阵气闷,他发现自己越发的不知道这个妹妹在想什么,她这几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不开口要什么也从不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倒是交给她的每个命令都执行得又快又好。而且,别看她整天摆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每到她跟队友的利益产生矛盾时,她总会是先退让的那个——这也让罗兰德斯觉得还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过去熟悉的影子,却说不好是欣慰还是惋惜。在龙石这件事上,她的逻辑肯定十分简单,茵格想要就让给他好了。罗兰德斯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俩人什么时候能回来,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他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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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所以那信物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
“真是可惜了,”维罗妮卡撇了撇嘴,没有看他,“我还以为你能离我哥哥远一点儿了呢。”
茵格没说话。类似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维罗妮卡嘴里听见了,早就知道她也就口头说说,并没打算真的干预,因此时间一长也就随她去了。维罗妮卡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收起了嘲讽的语气:“不过那个叫莱娅娜的小姑娘,看起来倒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不过是懵懂的一时迷恋,”茵格回答得很冷静,神情都没动一下,“等我一消失她就会看清自己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某个她憧憬已久而迟迟没有降临的幻影。等她明白了这点,热情也就消失了。”
维罗妮卡斜睨了他一眼。“就这么肯定?”
茵格微微一笑,夜风穿过他的头发,缠绕着一丝丝麦田的香气。“几年前我不也是个满腔热情无处投放,烧得自己快要从里面化掉的毛头小子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嘲地在心里接了一句,那么我又有什么立场去否定她呢?他受的教育让他努力地不去做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一个为了满足自己而伤害别人的人,但是这次他很明白,想出这么多的借口来替莱娅娜开脱,归根结底是为了他自己。说是想让莱娅娜尽可能别太难过,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不想回应她,而又被道德束缚着不能干脆利落地践踏她的心意罢了。
——可是他确实不爱她啊,他的一腔热情早就已经全都浇在别人身上,没有她的份了。
想起罗兰德斯,茵格只觉得一阵暖流从心头流到四肢百骸,让他情不自禁地对着沉沉夜幕下旷野边缘的点点灯光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的伤好了一些,但距离痊愈还远着,马背的颠簸只会加剧疼痛,搞不好还会开裂;但他此刻只想催马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他兴许就能在天亮的时候穿过银泉镇的城门,踏上凝着露水的石头台阶,和晨风一起穿过摆着新摘的花枝的走廊,然后在门推开的那一瞬间拥抱他多日不见的爱人。
末了他摇了摇头,心想,何必呢,只是出了个小事故,他并没有离开很多天,也没走多远。罗兰德斯是个冷静而又克制的人,他不会喜欢这种过于夸张的表达。想到这些,刚刚一瞬间像涌‖出的岩浆一样的热烈情绪又渐渐冷却了,只剩下微暖的一点温度笼罩在他的心间。只有茵格自己知道,在火湖冷却的表面下热流依然在缓缓地涌动,并且地心深处有灼热得能将自己融化的火焰。他就把他的爱人放在那里,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日日守在圣像脚下,以确保献上的光明长燃不灭。
“我愿意把我的性命交给你,在有生之年为你和你珍爱的东西而战。”
“如果需要,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那时在墓园里鲜花氤氲的香气中,他曾带着平静的心情,微笑着望着他的恋人这么说。如果他有灵魂,那么一定是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自己的心火焚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征鲜明的我流情感描写(手动再见
第4章 Chapter 04
莱娅娜跟阿丽莎辞别了父母从家出发,安全起见她们沿着大路走,还只在白天赶路,花了两个整天才走到。结果第二天傍晚想要住店的时候,才发现一进城钱就被偷了。姐妹两个面面相觑,她们在城里举目无亲,唯一称得上认识的只有一个茵格,眼下去投奔他反倒变成唯一的选项了。但银泉镇虽说名字叫镇,却也比莱娅娜曾经去过的集镇都要大得多——这地方当初就是为了圣殿骑士团驻扎而产生的,骑士团有编制的本来就有好几百人,加上侍奉他们的仆人、侍从、手工业者、厨子、商人等等,算得上一座小城市了。她们对于要到哪里才能找到茵格完全没有主意。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莱娅娜想到她曾听人说城市里都会有市政厅来管事,而且人人都能进去,到那里问问总没错;于是便拉着妹妹问了路,往镇中央的广场去了。
市政厅就坐落在那个铺满了小方砖的喷泉广场一侧,莱娅娜很容易就从那里问到了茵格的住处,也不远,就在穿过广场的对面,骑士团长的官邸。她一边纳闷为什么茵格不置一套私宅,一边跟阿丽莎一起穿过广场。可是走到门口却吃了闭门羹,门口的侍卫看她们面生便拦下了她们,听了来意之后其中一人又去叫了管家出来,管家自然是不认识她们也没收到通知的。莱娅娜解释了半天,可惜她临出门忘了把茵格那封信带在身上,说了半天也是白费口舌。无奈,她只能带着妹妹又回到广场上,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逛。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擦黑了,被夕阳照亮的金色云朵已经退到了天边,莱娅娜听见身旁阿丽莎肚子里传来咕咕叫的声音,心里因为没钱吃饭和住宿而产生的焦虑越发强烈起来。阿丽莎很是乖巧,还反过来安慰莱娅娜不要急,莱娅娜正拉着她的手心情复杂时,阿丽莎忽然朝她们来时的方向一指:“看,这不是那天投宿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