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我爬了起来,抓紧铁栅大喊道。
“不几天了!”有个大兵大笑道,又咒骂了一声,声音模糊地从阶梯那里传来,“到时候你们一个不差,都得出去。”
安息之狱的最深一层恢复了寂静。我颓然地滑坐在地上,紧贴着我手指的铁栏杆一片冰凉。
我猜测着我得待在这个阴暗的地底呆上多久——我想到未来,不禁觉得时事变换太快,将人抛上落下,拽入无限茫然。我想到了“葬送”这个词,又战栗地将它抹去。我在一瞬间感到了许多模糊的不公。那些情绪汹汹涌来,几乎把我淹没。
我盯着我的十根手指;它们慢慢地从铁栅上滑下,在快落到地面的时候,它们自己松开了,像是被抽离了筋骨一样趴在地上。
等这一阵的无措稍稍变淡后,一波新的浪潮又掀了上来。我跌撞进了一个头脑发热的境地,无数逃狱的点子在我脑海里上升、膨胀。我忽然想到,在这无人监察的时候,我大可以做些别的尝试,没准可以有办法把双手间的金属链子劈断。镣铐是魔法士专属,我想于右手聚集魔力是痴心妄想,但左手还有一些的可能。
我一点多余的时间也不愿放过,此时便颤抖地将左手抬起来,当即朝指尖的脉络推挤魔力。我维持那个姿势大约有几分钟,一动也不动,额头上湿漉漉地沾满了汗。然后我的卡戎竟然真的掉了下来——不像往常那样落在我手心中。我没有接住它,令它滑落了。
我的眼睛无法从它的刀身上移开。我短促地呼号了一声,怀揣着满心狂喜将它拾起来亲吻,镣铐被我甩得叮当响。我又即刻改了个姿势,把刀尖抵在地上,手握着刀柄,手臂向后拉拽,去磨那短短的金属链。我费了大半天的力,然而那金属上只多出了几道杂乱的浅色划痕。
链子磨不断,倒有可能被劈开,这是我独自一人做不到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仍旧徒劳地试了又试,直到我自己变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地坐回地上。我想我要过一会儿才会试试去劈脚镣。
我的脚仍被拘束着,手也被拘束着。悲哀与狂喜暂时达成一个平衡,我回归到了现实的安息之狱里。
☆、第四十八章
这里是黑暗的,唯有回廊被壁灯照出一些光亮。对面两步开外也有一处铁栏杆封铸的小监牢,结构大约与我相差仿佛。我从这里看不清对面牢房的深处是否有人,于是先借着仅有的光线观察我的住所。我的背后是三面深灰的墙,沾满泥垢与发黄的污渍。墙角有个木桶,可以被当作我唯二的家具;而另一者则是块烂了角的破布,又或者是塞了劣质棉絮的薄褥子,皱皱巴巴地靠墙摊着,充作这牢狱里独有的睡床。
我看着这场景不禁叹了口气,重新回到铁门边上,将脸贴到两根栅栏中间。
我冲着那边漆黑的牢房喊道:“先生?女士?有人吗?”
那边依然是死水般的沉默。我很快泄气了,但想及大兵们提到的“怪胎”说辞,又再一次地振作起来。
“请你回一下我的话?如果你醒着的话——我很需要帮助……”
对面的黑暗里似乎有人动了动。我只听见一些布料摩擦般的响声。
“喔,终于来了一个小鬼,”有个梦呓般的惺忪声音轻轻道,“那些看守没动手盘剥他这一身衣服——看来是快了。”
我拍了拍铁栏,大喊道:“先生!拜托你,你是因为什么被送进来的?我们能不能有出去的时候?”
我等了半晌,那边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
“今天周几?”
“周——周日。”我推算了一下我被困住的天数。
那边的动静大了些。几声浑浊的咳嗽伴着某个人拖沓的脚步朝我这边走来。他慢腾腾地走到牢门边,面孔暴露在灯下。
那人肩膀宽阔,胡子和头发都长而茂密,大部分是灰黄,有几根花白了,蓬乱地虬结在大半边脸上,不知道有多久没被修理过,使得他看上去像个野人。他的额头刻着几道仿佛顺应苦难而生的皱纹,浓密而杂乱的眉毛下埋着一双半睁的眼睛。他看也不看我,比我还要用力地击打上牢门,昂起脖子大吼道:
“周日的烟叶!这群好吃懒做的懒蛋——该到周日了!烟叶!”
那声音简直振聋发聩。我皱紧了眉头,看这个男人毫无自知地大吼大叫。没过不久,上面下来了一个穿着那大兵制服的人,快步向这里走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混话。
“老不死的东西,干尸上的吸血虫!要我说,这牢里再有几分福利,也不该给你这样的混账。”
他把一小坨扎紧的东西朝男人那里一丢,也另丢了一份给我,避之不及地转身离去了。那男人得了烟叶,安静下来,朝嘴里塞了一半的量,开始胡乱咀嚼。我认出那烟叶有放松神经的作用,但味道很浓烈,我嚼了一点便吐了出来,手上还剩着一把。
“请自便吧。”我将剩余的一小捆叶子隔空投到了男人那里,“这东西我用了浪费。”
那男人没说谢谢,坐在门边沉默地嚼他的叶子。
我放弃了等待回应,打算靠在门边打个盹;我不太喜欢那张褥子。
“你犯了什么罪?”那男人在这时忽然开口道。
我刚有了些睡意,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
“偷窃罪,”我说,“他们应该想要判我偷窃罪——但后来他们承诺……”
“哈!”那男人拍了一下手掌,粗鲁地打断了我,“所以说,你跟街头那些划人钱包的扒手一样喽。手痒时顺了点珠宝,脚底拐岔误潜了一家面包铺,或者朝太太小姐的胸口腰侧多瞧了几眼,也不知得怎么就无心地伸了手——”
“我不是。”我感到面皮发烫,“那些东西我一样也没有偷。”
“但你想必不是无辜的,对吧?”那男人说。“浦国长出来的小子总归得有那副德性,我半点也不见怪。”
他的第一个问题只能令我呐呐以对。我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一些端倪,吸了口气,就他的后半句作答到:“我不是浦国人。”
他那团杂乱的胡子和头发一起抖了抖,里面似乎透出了几声嘲笑。
“不论真话假话,总算令人欣慰。”他说,“那些人的根基都是坏的。”
他松松垮垮地靠到墙壁上,肩膀歪斜,似乎将要打起鼾。
我趁着他还清醒着,将我莫名被转狱的故事简述给他听。这过程里只有我一人的说话声飘荡在回廊。讲完之后,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入睡了,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又对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我认为他在这里比我待得久,总能比我有些见地。
“我们还会被放出去吗?”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
走廊上的灯火流到我这边,又流进他那边,炽白地一明一灭。在我的话语尾音彻底消失后,我听到了我与他的呼吸声,它们孤独地分响在两侧。他没有打鼾。
“我是十来天前被移进来的。”他说,话语里生出一种含混的闷响,仿佛它不是经由谁的嘴巴吐出,而是从他胸腔里直接升起,透过那层脏污的衣料传出来一样,“但我已经遭受这牢狱之灾十来年了。”
“十来年?”我惊愕地重复道,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逐渐朦胧了。
“唔——十五年。”他低沉地说,“你能想象吗?我开始在墙上记着数,后来墙上的痕迹模糊了,我就记在心里。十五年足够把人逼疯了,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那可是十五年,小鬼头,什么样的意气也都要在这十五年里磨没了。你活了有十五年吗?”
“我二十三岁了。”我把头凑得离栏杆更近了些。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懒得相信,又或者根本不在意答案。
“我被移进这里的时候,对面住着一个老家伙,病得连话都不会说,偶尔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癫动,很快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嘴角沾着白沫,指甲又长又弯,焦黄得像是鹰爪。我以为这地底的两间从此就要空上一个了,我要再回到惯常的寂静里,就像十五年来日复一日的那样。谁知道没过几天又住进一个小孩子!”
我忍不住想,以他的年岁,如何能坦荡地称旁人为“老家伙”;他却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随之可以称得上是凄厉地发出了一声干笑。
“我才四十七岁啊。”他说。“全都毁了。没有什么好!我被他们遗忘了。他们审了审我,觉得没有趣,就把我抛进狱中,让我在各式各类的黑暗里来来去去。上一个地方我待了三年,再上一个地方待了五年。漫长呀——什么都一样,哪里都一样。不过幸运的是,快要到头了。我跟你说,这次移动是最不寻常的,听完你的故事我更能确定。外面变天了。他们要清理我们了,无论可疑或是有罪,这狱里面的囚徒一个不留!”
我听得恻然,同他争辩了几个来回。他固执己见,坚持我们将迎来死期。他说:“那群懒蛋连你的行头都懒得搜刮干净,那是因为等你死后,所有东西都能纳进他们腰包里,自然懒得现在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