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房廷听闻越发胡涂了,七年前他还是身在祖国,怎么又同异国他乡的人士有此等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推罗那一战,就连陛下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了,可是,后来入殓时你的尸身忽然失踪。
“那时候有人传闻你根本没死,我不相信……却没想到这是真的,七年后你又复活了,就连样貌也和七年一样,没有多大变化……”
拉撒尼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房廷没听出太多头绪来,可是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现在他身处的,并非他所熟悉的时空和地域。
那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面对“一梦醒来,错坠时空”这等荒唐之事,房廷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冷静。而他现在除了想了解自己的处境,别无他想。
可能是体察到房廷的心境,拉撒尼此时也不再多话,他走到露台,撩起帘幕的一角,让更多的阳光照入宫室。
眼看着一排排刺眼的金线漏进视野,房廷油然生出一抹熟悉感受,他也踱到拉撒尼身边,向着窗外望去。
这是一个梦,一个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
椰枣掩映,鹅卵铺设……视线的尽头有座梦幻般的蓝色城关。乌尔式金字塔、山岳台、庙宇、神殿高低错落;百来只金色的瑞兽、狮子,沿着宽大的街道一路蜿蜒到眼底。
眼看着在二十一世纪,业已干涸的河床如今汩汩流淌着生命的水流;眼看着人工开凿的大运河边上,妇女们的裙襬像蘑菇花一般朵朵绽开;眼看着通天塔就像《圣经》中描述的那般直插云霄,睥睨众神……
房廷觉得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无法以“不可思议”这个词来形容了。
遥远的时代,瑰丽的景致,如期而至来到梦后的现实中……他正置身只有在绘本上所画的“神之门”——巴比伦城的宫殿之内,俯瞰着整座城池!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拉撒尼看到房廷的反应,调侃道。然后他顺手遥指向东面的一座建筑物,说:“那座高塔,是王为了你而修建的,工匠们用了七年,花了无数的心思才营造而成——连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
房廷顺势望去,但见那高塔被雾气萦绕,似乎就是昨天傍晚他醒来的地方。此时只能在一片朦胧中看得到塔顶上似乎种着花木,他想起记忆中的那片花海——电光石火,心中顿悟!
“它就是‘空中花园’——只为你一人而建的‘空中花园’啊!”
拉撒尼一点破,破碎的记忆便纷至沓来,在房廷的脑中凝成一片。恍惚中,他忽而看到自己被人拥着,悉心疼爱;忽而又与什么人错身而过,回首频频;忽而一柄利刃贯穿了胸膛,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
“怎么了——喂!伯提沙撒!”
捂着剧痛不止的胸口,房廷颓然倒下,失去了知觉。
因为还惦念着房廷,朝会散去后,尼布甲尼撒便匆匆自议事殿赶回,却看到侍奉的淑吉图们乱哄哄地在寝宫的榻边围了一圈,心里一惴,他立即拨开她们,发现房廷正躺在乌木的御榻上,双目紧闭。
担心失而复得的爱人再次离自己远去,尼布甲尼撒紧张地弯下身子去握房廷的双手——还是温热的,谛听他的胸口,那里的心跳也很有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怎么了?”尼布甲尼撒质问拉撒尼,语气显得十分焦躁。
拉撒尼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记低吟响起,是房廷转醒了。
见状,拉撒尼识趣地驱走淑吉图们,自己也悄悄退离。
尼布甲尼撒坐到床边,看着房廷眼睫抖动,缓缓睁开双目,发现自己,白皙的面庞蓦地泛出微红,躲避似地把视线移开了。
形同羞涩的模样,看得他鼠蹊一阵甜腻酥麻……而手掌抚到的脸颊又是那么柔软,温热……这种触感,简直就像在做梦!
好想就这样把房廷压倒,随心所欲地……可是顾及到他的感受,尼布甲尼撒还是忍住了。
“不舒服吗?”拨开房廷微微汗湿的额发,尼布甲尼撒轻问。他盯着他上下滑动的白皙喉结,仍旧有些心猿意马。
这个男人……就是尼布甲尼撒!
那个《圣经》上的暴君!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强有力的国王!
房廷觉得难以置信——空中花园居然是为了自己而建?到底之前他们曾有过什么样的纠葛?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明了,不过男人对待自己的呵护神情,的确不似个帝王应有的……
“胸口还是会痛?”露在被衾外面的双手被男人握住了,他关切的垂询令房廷非常不自在。
“我……没事……”爬起身来,房廷使劲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边以拙劣的、才刚学会的两个赛姆单词回答男人。
此时,他仍不敢直视那对琥珀眼,因为只要一看那里,就浑身没有力气……还有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会侵入脑中,教他胸口的伤痛不住发作。
尼布甲尼撒愣了一记,不甘心地想要把房廷的手抓回来,却被巧妙地躲开,正觉得有点懊丧,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东西。
也没有征得房廷的同意,他径自动手,将其挂到了房廷的脖子上。
这是一枚青色的滚印——房廷抓起它看到,圆形的底部有一个狮形凹纹,细小的筒柱上则铭有一个大张着翅膀的赤裸女神。
房廷的手微微发颤,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滚印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米丽塔的恩赐’……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会把真正的天青石送给你……”
尼布甲尼撒的话就像一声惊雷,炸响了沉睡的记忆。
房廷的脑海中浮现,他曾牵着自己在人山人海的街道穿行,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把一枚象征情物的滚印挂到自己的脖子上……种种、种种……正如走马灯似跃然眼前的画面就像是别人的记忆,这使得房廷万般惶恐。
他猛地站起来,硬生生扯下了脖子上的滚印塞回了男人的掌中。
“我不要!”房廷本能地拒绝尼布甲尼撒的礼物——而这一瞬,恐怕连他本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赛姆语说得是多么流利。
“为什么?”尼布甲尼撒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上前一步抓过房廷的肩膀,强硬地扳起他的下巴,赫然发现房廷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怎么了?”看到爱人哭泣,尼布甲尼撒心疼不已,此时他真想把房廷拨进怀里细语安慰,可对方抗拒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为什么……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没有意识地低吼,房廷欲挣脱尼布甲尼撒,反而被搂得更紧,直到筋疲力竭,伏在对方的胸前哽咽……
安静了一会儿,感觉背脊像被哄小孩似地轻拍着,房廷昂起头,重新审视怀抱自己的尼布甲尼撒——听拉撒尼说,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因自己的死亡而疯狂,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等待了整整七年……
其实,房廷并非完全遗忘了那段遗落的岁月,但是他却没有信心当他记起一切时,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再次从昏睡中转醒的时候,尼布甲尼撒已经离开了。虽说只是被他拥了一会儿,可身上披覆的,却满是那独特的麝香味道。
房廷嗅着那气息,有些醺醺然。接着他便发现,那枚价值不菲的天青石滚印还是固执地套在自己的颈项上。正有点哭笑不得,忽然又有人进入了寝宫,这使得他才刚松懈的神经再度绷紧起来。
来人是已经见过的近侍官拉撒尼,此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他用露骨的视线打量着房廷,表情有些不自然。
被此人盯得很不舒服,房廷转向拉撒尼,只听他说春祭将至,狂王正在接见使臣,席间有各国上贡的奇珍异宝,还有许多新鲜有趣的事物,他想召房廷过去一同观看。
虽然此时房廷根本就没这个心情,不过他还是拗不过狂王的旨意,换上了拉撒尼准备的迦勒底朝服,随其走出寝宫。
“你真的就是‘伯提沙撒’?我还以为是怎样的美人呢。”
途中,跟在身后的青年男子痞痞地调侃,房廷假装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跟着拉撒尼的脚步。
谁知,下一刻臀部突然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捏了一把,房廷惊怒地转过头瞪向始作俑者,来人却摆出一脸的玩世不恭,似乎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房廷气得攥紧了拳头,就在这时,一阵轻风抚过他的脸颊。待他反应过来,只见一支细细的剑从背后伸出直指青年的鼻尖。
“费沙——你刚才在做什么!”
原本,房廷还以为是拉撒尼在维护自己,可是他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相当漂亮的男子正拿着剑喝问。他的表情冷竣,一侧脸颊上有块不太起眼的灼伤痕迹,不过最教房廷印象深刻的是,美男子的左边袖子是空的——他缺了一条胳膊!
“我不过是碰了他一下……有必要那么紧张吗?”名叫费沙的青年似乎颇为忌惮这独臂的美男子,看到他拔剑,青年脸色微变地朝后退了一步。
可惜这种示弱并没有教他平息怒火,美男子咬牙切齿地低吼“我要杀了你”,一旁的拉撒尼还来不及阻止,他的细剑一推就要真的刺过去——
“不要!”房廷不想因为自己而惹得同僚的两人大动干戈,所以他拽住美男子那一边空的袖子,希望他住手。
美男子浑身一震,如房廷所愿的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