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利薛睨了一眼凶器,认得那正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赠与房廷的信物,满不是滋味地斥道:“你以为这种东西能伤得了什么人?”包括自己在内,周遭的勇士都是全身甲胄武装,伯提沙撒居然还想以这种拙劣的方式抵抗?
语毕,沙利薛又要伸手去抓他,房廷却将刀柄反握,就要抵上自己的喉间!
沙利薛心头一窒,夺步上前一掌劈掉房廷的匕首,趁他还来不及反应的空档里,一拳击上他的肚子——眼看房廷软绵绵地倒下,赶紧伸出臂弯接住。
这傻东西……伤不了别人,却想伤害自己!
眼看着房廷终于安静下来,沙利薛眉头紧蹙,下巴抵在房廷的头顶,那发间熟悉的气息钻进鼻间,再一次教他动摇起来……
不把伯提沙撒送回王都便是违背了王的意志,可是若将他送回去,他只会更加痛苦。
到底该如何抉择?
盯着房廷苍白而没有生气的面容,直到两行液体无意识地自那里滑落……猛然间,沙利薛有了自己的决定。
“将军,这个人要怎么处置?”一名士官在他把房廷抱上自己马匹上的空档里询问道。
沙利薛看了一眼希曼,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像过去那般把人当场杀死,他只是拾起居鲁士的匕首,将其丢到了希曼脚下。
“带着这个滚吧!”
沙利薛骄傲地说:“伯提沙撒永远不会跟随你的主人——”
因为自己,终会将他送至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第七章
口干舌燥,意识不清。
身体在颠簸,耳畔呼啸的狂风翻卷着砂砾,房廷可以感受到热毒阳光炙人的照射。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在马上,身后有具宽阔的胸膛支持着。
对方缓慢地执掌骑行,细心地为自己遮蔽日光,小心翼翼的姿态,教房廷剎那间生出一种尚在狂王怀里的错觉。
可是仅有半刻的迷茫,房廷便猛然记起——自己和狂王的缘分,早已终结于春祭的最后一晚。那天夜里他逃离了”神之门”,逃离了狂王!
之后记忆的片段接踵而至,直到遭沙利薛殴昏的那刻……
对了!尼布甲尼撒派人迎接自己回巴比伦!
那座城市……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的!
这么想着,房廷就在马背上挣扎起来。
这种反抗在沙利薛眼中毫无意义,他环住房廷的腰,十分轻松地将其制伏,房廷张口还想呼喊,却被美男子迅速捂住了嘴巴。
“笨蛋,你想让沙子灌进喉咙里去吗?”
充满恫吓的声音自头顶上响起,沙利薛以头巾蒙着口鼻这样说:“那么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丢在沙漠里!”
话虽说得粗暴,可接下来沙利薛却以完全不搭调的温柔动作,轻轻地替房廷掖上了面巾,又将自己的围巾衣解下,搭在他在头顶,遮挡骄阳。
沉默了一会儿,房廷的耳边忽地一热,是沙利薛凑近那里,低语着:“喂……不回巴比伦的话,你想去哪里?”
房廷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看到的却是沙利薛一脸宠溺的表情。
“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成全你。”
对方喃喃地吐出这句房廷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他不可思议地瞠大眼睛,直直盯着沙利薛,瞧得对方连露在外边的脸孔都“噌”地一下变得通红。
果然,和伯提沙撒待在一起,自己就会变得不正常。
看着房廷茫然而无辜的面庞,沙利薛不自觉地就开始想入非非。可他拼命压抑住那些胡思乱想,沉声道:“我是认真的……
如果你不想回巴比伦,我就不送你去那里;你若想到其它地方,我会陪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起风了。
漫天的沙尘扑面而来,迷离了房廷的眼睛。
就像看不清稍后将行的路途一般,他同样也看不到自己所选择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沙利薛的表白令他意外,却没有带来太多的感动。离开巴比伦虽是他自己的愿望,可是这么做并未教他觉得快乐。
这一刻,房廷总算明白了……
原来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心碎的代价。
巴比伦,议事殿。
距房廷出逃已经过了八天,尼布甲尼撒于城中的搜捕未果,而派去各个属国寻访亦无音讯。就在他心急火燎四处觅人时,埃及再发挑衅。
这一回因为有法老的支持,腓尼基的推罗和西顿再度拒绝进贡,并加筑城墙,准备了周详的抵御攻势。
闻讯的狂王大发雷霆,甚至在朝会时候将埃及法老送来的泥版文书,当众摔得粉碎。
“回去禀告你们的王,让他在底比斯等我吧!我会把推罗和西顿的灰烬送给他做殡葬的祭品!”
狂王暴怒的恫吓将来朝的使者吓得面如土色,廷上的朝臣们无不战战兢兢。使者退下后,很快地他又下达了将守军西迁的命令。
时隔数年的僵持不下,这一回,巴比伦是真的要和埃及开战了。
近旁侍立的拉撒尼在感叹太平日子太过短暂的同时,不禁开始后悔……
后悔那天晚上,不该放走伯提沙撒的。
“拉撒尼将军,让我走吧!”
“可是王需要你,他是那么爱你……”
“那个……也可以称作‘爱’吗?”
拉撒尼难以忘记房廷在春祭第十一天晚上遁逃,被自己截住时说的这句话,更难忘记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难以名状的悲哀与绝望,写满了他苍白瘦削的脸,那种感情恐怕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体验的。
“我不是天使也不是先知,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成为什么‘伯提沙撒’……我只是时间的过客,总要回到来时之处,我既没有权利干涉这个时代的一切,也不配承受王的宠爱……
“放了我吧,我的存在对巴比伦而言只是一个‘错误’罢了!”
房廷所言,其实拉撒尼听得并不十分明白,可一瞬间他却动了恻隐之心,为其敞开了城门。临行前,房廷不住感谢,一边还告诉自己——
“是我求但以理送信的,请将军不要再追究下去了……那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贤者,请好好待他,他是巴比伦最后的希望……”
贤者?最后的希望?
难道他的意思是……将来巴比伦会亡国么?!
这种暧昧不明的谕告教拉撒尼一时间无法接受,不过转念一想,缔造一个巴比伦也不过二十年,斗转星移,万事皆变,除了神明与先知,谁又知道未来的事?
“他……还是没有找到么?”
朝会散去之后,尼布甲尼撒没有离开王座,大臣们一走,他便卸掉了先前的狠厉,颓丧地靠在椅背上,捂着前额问道。
“还没有,陛下。”
“回王都的传令官们也是一样的答复吗?”
“是的,陛下。”
“外国的使者们怎么说?”
“都说没看到,陛下。”
这一成不变的单调对话,自房廷失踪那天开始,每天重复上好几遍,可是狂王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教拉撒尼非常担心。
在这短短几天,狂王变得异常凶暴,宫侍们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就算有嫔妃的陪伴,也会彻夜难眠。
而自己也不只一次看到他独自在寝宫里,捉着伯提沙撒穿戴过的衣袍贪婪地嗅闻,那种痴态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一定无法相信。
虽然一向都知道狂王对房廷的“重视”,可是,拉撒尼从未料到那种感情已经到达此等地步。这种情形让人十分忧心,因为他很难想象若是伯提沙撒真有什么意外或闪失,自己的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这样,看着狂王郁郁寡欢的寂寞神情,忽而,拉撒尼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一个月前,房廷在朝会上的释梦——”……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这句近乎诅咒的预言还曾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说伯提沙撒疯癫了、痴傻了,自己也纳闷,他当时为何要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来,可如今,拉撒尼倒是真的担心了……
对于狂王而言,伯提沙撒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失去他,那“七年成狂”的预言是否会真的实现呢?
念及此,背后沁出一身莫名冷汗,拉撒尼重又细细端详眼前神情黯然的狂王——这俊美、张狂、不可一世的巴比伦之王,集马度克万千眷瞩于一身的男人,为何在此时褪去了王者的光环,好似个庸人一般苦恼?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一种能让“神祇”变成“凡人”的情感么?
不管怎么样,领略了这份情感的王看上去真的、真的……
好可怜呢。
巴比伦,下雨了。
五月初旬,巴比伦迎来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蓝色的伊斯塔尔,高耸的巴别通天塔……目光所及的一切,皆被笼罩在一片灰色雾霭之中。
雨势渐大,惹得凭栏的尼布甲尼撒越加心烦意乱。
立于冬宫深处,一边观看着这熟悉的景致,他脑海中浮现的则是一年前,从迦南战场凯旋之后的情境——王妃去世了,作为人夫,他却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在那一天,他给房廷起了“伯提沙撒”的更名,并教其立下誓言,永不背离,两人的牵绊便从那时开始……
虽说当初仅是抱着戏谑的心情去亲近房廷的,可时至今朝,尼布甲尼撒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弄得自己整颗心都陷落。
他甚至开始憾恨,设想着在房廷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时候便杀了他的话,或许现在就没有那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