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巴比伦的清晨伴着微寒。
春祭的第二天。
经过了首日的喧嚣,今朝热闹不减。从高高的山岳台向着城中俯瞰,便能看到椰枣树掩映下的忙碌身影,为了准备第二个狂欢之夜,淑吉图们也早早地去到神殿祈福,继续前一日的仪式。
冬宫。
狂王离开之后,女侍们进入寝室,发觉躺在婚床上的并非新娘,不禁面面相觑。
虽然早该习惯了她们这种神情,房廷还是十分难堪,等待女侍们识趣地自动退下。可未及宫门,就听到鄙夷的嗤笑,当下脸上骚热异常。
草草地洗漱,套上之前被撕开半边的围巾衣,原本是想趁着早晨的巡视松懈溜回朝圣者之家,但还没有踏出宫门,房廷便撞见了此时最不想面对的人——
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
披散的头发,红肿不堪的双眼……看得出她一夜未眠。昨日缀有金玫瑰的华丽连身裙挂在女孩身上,却满是皱褶,她狼狈的模样,全然不似一国王妃应有的仪容。
她是那么爱慕狂王,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在新婚之夜蒙受奇耻大辱,房廷歉疚不已。
“公主殿下……”他心虚地轻声呼唤,试图挽回什么,可才张口便遭一记凌厉的瞪视。
“骗子。”
依迪丝恨恨地说道,控诉一般的声音扎在房廷的心尖,听得他浑身一震。
“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消失?如果没有你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对我!”
一句话说到最后,眼泪伴着不甘,扑簌簌地滚落。
虽然早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房廷还是心疼不已。此时,他还想象过去那样,抚着女孩的头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可才刚伸出手来便被无情打落。
“别碰我!这种时候还要假惺惺么?我才不稀罕你的同情!”依迪丝用几乎算是歇斯底里的音调怒喝道,语罢,她扭身就跑。
眼看着飘动的乌发、舞动的长裙渐渐淡出视线,怅然若失的情绪迅速漫过了房廷的胸膛。
良久良久,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第五章
次日早晨,尼布甲尼撒按照惯例接见了外国来朝进贡的使臣,可还没有到中午,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冬宫,直奔自己的寝室。
但,教他大失所望的是,宫室之内空空荡荡,四下寻找都觅不到房廷的踪迹,而派人去朝圣者之家又是同样的结果。
“为什么不看好他!”
因为寻不见人,尼布甲尼撒大为恼火,守卫的侍从们纷纷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自己的主人迁怒。
“啊……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就在这当口,适才失踪的房廷姗姗到来,见到他的回归,周围的卫士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此时房廷没有穿正式的迦勒底朝服,而是换了一身杏色的单肩长袍,从容地步入室内。
看到房廷未曾远离,尼布甲尼撒心头一阵松懈,但见他如若无人地越靠越近,又蹙起眉想要责问他去了哪里,鼻前忽然掠过一阵和自己相同的熏香气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人便径直走进自己怀中,温驯地依偎在胸前……
尼布甲尼撒愣住了,低头确认了一番,那眉、那眼、那金色的耳轮……确实是房廷,可为什么不过才隔了一个晚上,他竟判若两人般,对自己主动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来?
犹豫着,尼布甲尼撒抚上房廷裸露的一条胳膊,这次,同样没有遭到抗拒或是躲避,怀中人异常乖顺地承受着,一脸的平和。
难道说……他是终于回心转意,愿意顺服于自己么?这么想着,尼布甲尼撒心中一阵狂喜。他大力地圈住房廷的肩膀,蛮横地亲吻起他的额头和面颊。
众仆见状,急急退避,留下他们两人继续温存。
一干人等退净,尼布甲尼撒的动作立刻放肆起来。他也不等白天过去,便心焦地扯开房廷轻便的袍子,看到不久之前自己留下的鲜艳痕迹,按捺不住地俯首亲吻那里……
“陛、陛下……”微微打着颤,房廷凑在尼布甲尼撒耳边声细如蚊地道了一句——只有对方才能听得到的痴言。
语罢,尼布甲尼撒更是喜不自胜,午后将至的重要仪式也遭尽数遗忘……
半晌贪欢。缠绵的时刻,彷佛世俗的一切烦恼都能被统统抛诸脑后。
房廷纵容尼布甲尼撒更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直到餍足,事毕,就在耳鬓厮磨的当口,他第一次对着男人要求道:“陛下……
您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那座新塔呢?”
虽然房廷提出这种请求大出尼布甲尼撒的意料,可是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便欣然答应。
“那座塔本来就是为你所建,你想看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端起房廷的下巴,尼布甲尼撒更含笑着说,一边五指伸进他的鬓间,抚弄他的头发。
房廷却轻轻地拨开了他戏弄的手指,垂下眼睫,道:“那么我现在就想去,陛下……请您允准。”
虽然不明白房廷那么心急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不过,既然这是他的愿望,自己就乐得去满足。
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霍地起身,把房廷从榻上抱起,道:“我陪你一起去。”
因为房廷不喜欢前呼后拥,狂王仅让拉撒尼携了一小队近侍跟随,前往新塔的所在:杜拉。
自从金像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了大半年,杜拉的金像被拆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高塔。
午间的杜拉,天气酷热难当。
为了营造这座奇迹之园,春祭之日,仍有数以千计的奴隶夜以继日辛苦地劳作,开凿连通大运河的灌溉河渠、搬运石料、修筑高塔……
如今工程进行了约莫四个月,初具规模——矩形的庞大基座上盘旋了两层螺旋状塔身,高达十余丈,房廷甚至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端的景致。
“督建的大臣说要七、八年才能建好这座塔,我命他三年之内完工。”
尼布甲尼撒这么说的时候,露出宠溺的表情,他把房廷的手攥进了掌心,房廷却皱了皱眉头,道:“陛下这么做,难道不嫌太过兴师动众、耗费国力么?我觉得……”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话还没说完,尼布甲尼撒便打断他,“只要你高兴就好。”
听闻,房廷心中一暖,可又有点哭笑不得。自己一个时空来客,何曾奢望拥有一座传说中的“空中花园”?不过现在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懒得同他争辩。
登塔时,尼布甲尼撒下令让工匠们暂停了工程,也没教拉撒尼跟着,他径自拉着房廷上了台级。
最顶层一片砖石狼藉,不过稍一低头便能纵览瑰丽的风光:北边的伊斯塔尔,南面的冬宫,城市中央的通天塔……这塔要是建得再高,说不定都能望得见东方的日出之海。
“喜欢的话,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躁动的热风,此时翻卷着两人的宽大衣袂,尼布甲尼撒这般脉脉地倾诉情语,连音调都变得温柔,回望和自己两手相握的那个人。他则微笑着没有应答。
一张素面,平凡如斯……可是在笑的瞬间,别样地明媚动人。
见状,尼布甲尼撒心念一动,不自觉地握紧房廷的手,拉他入怀。
可这一回,尼布甲尼撒却没有注意到,怀中人轻盈得,彷佛只要一松手就会随时消失在风中……
“陛下到底是娶了谁作王妃?米底公主还是伯提沙撒?”
“那个嬖臣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从春祭开始就变得目中无人!听说王还要在新塔上为他建花园——那个外国人!有什么资格!”
“上次在朝会上的妄言,足以让王废黜他了……唉,谁知道他又使了什么手段,把王迷得神魂颠倒……”
此时仍在新婚期间,狂王却已经完全抛开了小公主,执拗地与房廷如婚前般同卧同起。这种对新娘显而易见的冷淡与轻视,使得朝中之人再度生出流言蜚语。
一旁听着大臣们的抱怨,拉撒尼现在的感受,却唯有“无奈”而已——不知为何,伯提沙撒最近性情大变,王却越发宠他,婚礼完毕以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自己几次谏言都遭无视,而今天更是夸张,明明是春祭的最后一日了,王竟撇下众臣和王妃,一早携着伯提沙撒到城北近郊的夏宫避暑。
联想起沙利薛,被贬谪到偏僻的叙利亚戍边,而且是不得赦令永不还朝的那种重责;原因更是荒唐得可笑,他在王大婚的那晚,与伯提沙撒亲近,被王逮个正着!
念到这里,心中微微泛酸,拉撒尼叹了一口气,断绝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就在这时,无意中他的眼睛余光一扫,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从议事殿门口掠过——
是但以理……拉撒尼不禁疑惑,这孩子怎么不乖乖待在朝圣者之家,到处乱跑?
他好奇之下便离了诸人,悄悄跟在后面。
只见但以理一边疾行一边回头张望,颇为鬼祟的模样,拉撒尼瞧得越发古怪。
直到跟出了宫门,他看到一个外国使臣模样的男子在近旁与男孩交换了几句话,又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男孩迅速把东西藏进了袖子,还慌张地四下环视了一番,并无发觉有人跟着自己,这才将表情松懈下来。
他们想干什么?
拉撒尼满腹狐疑,眼看着但以理若无其事地按着原路折返,他决定一探究竟。
城北,鲁迦尔吉拉。
幼发拉底河畔驼铃轻响,芦草晃荡,椰枣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