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衣抬起头对上他的眼,心里不安了起来,不知道相仪到底知道多少。
相仪却很体贴,没有再说下去。
温行衣眼眶有些酸涩,他实在不值得这个人一再纵容。
“两位客官,水来了。”
“宫主先沐浴罢,我给庄主写封信。”
相仪点点头,大大方方地除去衣衫,踏进了木桶中。
温行衣在桌上摊开纸,却不是写给岳寒通。他先写一封信给岳明霁,毕竟六年前诸大门派携手彻查失踪案就是由他主持的。继而又写了一封信给师父顾微尘报平安。
六年来他除了定期回家以及去凤凰山,几乎不出停云峰,然而每每有些风吹草动相仪都能准之又准地找到他,这次亦是。纵使玉阙宫耳目遍布天下,但没了顾微尘暗中相助想来也是做不到的。
☆、八、
八、
漏断更深,温行衣换好衣服上好药,让店小二把浴桶拿走。
相仪期待已久,双眼一亮,“师兄,一起睡罢。”
温行衣倒是很想推脱,但是这间房里也只有一张床。
“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了。”相仪安抚道,“我刚才弄过了。”
温行衣目瞪口呆:“……你……?!”
“嗯,弄在浴桶里了。”相仪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就着相仪洗剩下的水沐浴完的温行衣瞬间觉得全身皮肤都烫了起来!
相仪这样一脸骄傲的是需要他表扬一下吗?
温行衣第无数次开始反省自己从前对这个师弟的教育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温行衣尽量自然地躺上床,相仪掀开被子给他捂好,双手抓住他的手,双脚拢上他的脚。
“宫主,不、不用了……”
“好冰。”相仪贴得更近了些,“别怕。”
“宫主……”温行衣背对着他笑了,“我不怕。以前的事过去太久我早就不记得了。前几日虽然一直被绑着,但是总觉得那人并不想伤害我。”
从前在停云峰那些年,相仪零零碎碎从别人口中听到过一些温行衣从前的故事。人道生了泪痣的人总是命运多舛,温行衣小时候就受了不少苦。先是家乡闹饥荒,被人贩子抓走之后怕他逃跑又一直用草绳绑着,于是手腕上有两圈很浅的疤。后来辗转数地被卖作药铺学童,过的也都是苦日子,因此落下了怕冷的病根。
“嗯。那怕我吗?”
温行衣停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怕,我不会再……强迫你。”
温行衣在黑暗中蜷起了身子,心口发痛。
其实没有关系。
你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相仪,我不配……不配你对我这么好。”温行衣有些难堪,突然奋力挣开了他,“你不要再执着了。你冷静下来想一想,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庸人,胆小怕事,对你无恩无惠,只不过恰好陪你度过了七八年,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你的未来还很长,还会有好多好多的七八年……”
相仪的脸冷了下来,这番话他已经听过太多次,温行衣执着地一遍一遍重申,他也执着地一遍一遍置之不理。
温行衣的逻辑无非如此:他没能陪相仪同患难,就没有资格再与他同行。
起初相仪对此嗤之以鼻,甚至感到愤怒,采取了一些偏激的行为却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慢慢地他也就想开了,他与温行衣无论是出身还是成长环境都大相径庭,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可能是温行衣安身立命的原则,反正许多观念不同,不多这一个。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相仪打断了他,“可是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
闻言,温行衣果然转过身来,很认真地跟他说,“怎么会呢,圆圆……温重圆写信告诉我玉阙宫门众都很崇拜你。去年十月份广陵门不是还向你哥提亲了吗?段小姐人品修为都不错……”
相仪在温行衣专注的凝视下笑了出来。
温行衣反应过来,这人又是故意的。
“师兄好关心我。”
温行衣愈发烦闷,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转过身去。相仪又捂上了他的手脚,一如既往,一如年少时每一个寒冷的冬夜,每一个青萝疯长缠绵的夜晚。
好暖。
温行衣的视线渐渐模糊,他忘了自己在坚持什么,在计较什么,在害怕什么,就这样沉溺其中了。
“娘!”
相灵灵屁股上点了火炮似的疯跑过来,眼见的就要扑进秦嘉玉怀里。
“灵灵!”相修一把抱住了她,“别这么风风火火的。”
“风风火火的怎么了?”秦嘉玉翘着腿画指甲,红彤彤的,“风风火火的像我嘛,你有什么意见?”
相修忍俊不禁,“没有意见。我怕她冲撞了小弟弟小妹妹。”
秦嘉玉扬起脸笑了一记,“死鬼。”
玉阙宫大宫主忍不住皱了皱眉,“哪里学来的怪词?又女扮男装去青楼了?”
“最近成天恶心想吐的,哪有工夫去?”秦嘉玉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搞什么搞,又把我肚子搞大了,烦死了!我原本和姐妹们约好了去天山玩儿的,顺便买点番货,这下好了!”
相修笑眯眯地捂上相灵灵的耳朵。
夫妻俩照常拌嘴三百回合之后,秦嘉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弟呢?”
相灵灵问道,“对呀,小叔叔呢?又去找那个坏蛋温药师了吗?”
“灵灵,温药师不是坏蛋,是你小叔叔喜欢的人。”相修无奈地解释道。
秦嘉玉非常浮夸地“嘁”了一声。
“嘉玉,他们俩的事情你就别管了。相仪也说了,当年温行衣不是贪生怕死,是他师父出了事……”
“对嘛,他师父这么说的嘛,他师父当然护短咯,想怎么说怎么说,你弟爱信信,我反正没那么傻。”
相修语塞,神情严肃起来。
相灵灵仰着脖子看看她爹,又看看她娘,“娘,别生气啦,你不是抽了他一鞭子吗?娘的鞭子可疼啦,他也算得到报应啦。”
谁知她这么一说,相修和秦嘉玉的脸色更难看了。
相修沉默许久,起身想走。秦嘉玉飞身一扑抱住了他,“别走别走别走!好了我错了,我就是看不惯温行衣那个样子行吗!你弟那么痴情,他回头不就完了吗还折腾那么多年?我不管了,他们爱咋咋,说不定人家还觉得是种情趣呢。”
相修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嘉玉,我知道你是把我弟当做你弟才会这样,我也跟相仪说过很多次,也去找过温行衣。但是温行衣就是觉得很愧疚,没办法再和相仪在一起……随他们去罢,说不定再磨几年就好了。”
“他愧疚什么啦?我才愧疚呢,我多管闲事,就因为那一鞭子在你弟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不是说是因为师父出事才走的吗?那有什么可愧疚的?我看他肯定还有事瞒着……”
相修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说不管了吗?”
秦嘉玉连忙应声,“好了好了,不管了不管了。”
相修按了按相灵灵的小脑瓜,“也不准说了。”
“诶这你可别冤枉我啊,又不是我说的!灵灵,你哪儿听来的?”
相灵灵心叫不好,大喊一声,“啊!花蝴蝶!”又像一个炮仗风一样地刮了出去。
相修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慢慢收敛了笑容,在秦嘉玉的身边坐下,“嘉玉,我知道你心里看不上温行衣,其实我一开始也一样。那时候我们俩东躲西藏,我一年也见不上相仪几面,每次都是偷偷地去。每次他都跟我说起温行衣。”
秦嘉玉没有吭声。她知道那些年里温行衣是真的掏心掏肺地对相仪好,也因此更觉得奇怪,他这几年是在作什么妖?
“后来有一次在他房里突然有人敲门,我赶紧躲了起来,相仪却说没事的,是温行衣。我轻声和他辩了几句,温行衣来送药,就这么短短几秒钟他就觉出了相仪不方便,轻声交代了一句,把药放在门口就走了。”
相修很少说别人的事,秦嘉玉微微蹙起了眉,仍是不理解。
“他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太懂事了,他就是这样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迎合别人的意愿存活下来的。他必须做一个老好人,可能他一辈子最自我的决定就是跟相仪来了玉阙宫,结果还是不得善终。我曾经看不上他,或者说可怜他,但要是他不是这样一个人,就不可能对非亲非故的相仪那么好。相仪年纪小又心高气傲,要是没有温行衣,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听完一番话,秦嘉玉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啦,我不管了。”
相修叹了一口气,想起少年时的相仪一脸坦然地将温师兄吹得天花乱坠,吹得自己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的模样,又笑了起来。
☆、九、
九、
大概是因为担心林栖,温行衣一晚上都睡得不是很好,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做了个美梦。
“好暖和……”
相仪睁开眼,看见温行衣舒服地蹭了蹭,无意识的时候终于露出熟悉的那张软绵绵的笑脸。
好暖。
相仪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