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孕子,动乱,离别。
一幕一幕,似是已放映过上千万遍;一帧一帧,灰暗掉红线相牵下的琴瑟和鸣,点燃起愈发深厚的不甘,化作最终无力倒地的身影。
忽而有大风吹入他的领口,刮走了眼前如长廊般的华景。时浓时薄的迷雾笼起,一影明红飘忽而出,耳边响起女子低低吟诵,在这空荡的空间传开仿若遥不见边,"以吾之魂,唤他之魂;以吾之灵,养他之灵;以吾之命,留他之命。"
大约是始终得不到回音,那声音渐渐拔高又减弱,语速飞快破开喉咙极快的嘶哑,隐隐变为了不可连续的啜泣,那是,从喉头□□之下逼出的喘息的难以言说的啜泣。
眼泪一颗颗砸下的声音清晰无比,那女子的哀痛绝望悉数涌入,红裙如血蔓延,空间破碎,天旋地转,他意识渐渐模糊,只听见一句近乎听不清的,"对不起。"
鬼厉睁开眼睛,熟悉的流金花纹印入眼帘。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四肢连至心脏还未消散的绝望痛楚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由得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襟,大力之下甚至连青筋都清楚可见,好似这样便能减少些许疼痛一般。
这世上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三种人:父母、夫君、孩子。
东皇战死魔界,鬼辛碎珠散魂,腹子生息难存,那是如何的痛该比他此刻多上成千上万倍。
旁边睡着的小孩似被他动作吵醒,嘟囔着凑了过来拉住他冰凉的手。鬼厉回神,急忙用神力将其暖住,这才觉出已一身汗湿。他摸了摸团子柔嫩的脸颊,方得一种还活着的安心。
那句对不起,是对谁说的呢,是对他的父帝,还是他
莲琦还有何愿
她费尽心机,耗尽生魂,护得他一丝生机,给予他七万年的修为,留住他半身鬼莲之血,不过是为了,"以吾之魂,唤他之魂。"
鬼厉抬手勾出一朵鬼莲,心头无滋无味。
"呵,绝情以终。"
外间投进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白黄,他听得到后山呼啸的仙器交接之声与迫切斩杀四方的高昂战意。
距离那日东皇钟破,眨眼便是一月。
议事殿的人退了出去,只余下空气中浮动着不安与血腥隐隐透露出不平静。人心最怕的,并非毫无希望,而是希望就在那,却不许伸手去拿。有太多的鬼族还记得那场流血的斗争,他们骨子里还留着褪不去的关乎于魂灵深处的崇敬。鬼厉不许动,可他压制不得多久。
陡然转出一道白影,小白余光扫过一摊血迹,颦眉望着他,"你究竟打算如何"
鬼厉静了半响,不答她,随即如同自言自语,
"小白,你可知晓神谕"
神谕
小白自然知道。传言神祇之话,压天道而出,出口便是天命,字字为真,句句作数,这便是"神谕"。
可那不过是传言,她从未见过哪个神仙有这样的能力,哪怕是天帝,亦不能。
鬼厉似乎也并未想听到她的回答。他只是有些疲惫,面对着一个可以完全放心的人开口说些压了许久的话罢了,"这天地间,其实已经没有真正的神了,有的,不过是借助着所谓功德,所谓修道而求入大道的,仙而已。"
他低低咳了一声,灵力的不稳难免让他不适,可他忍住了,"真正的神,上溯初蒙,一眼可窥后世,预祸得法,筹算无掐,步步安排,不问人事。寿数,无休。"
"可是,应命而生,他们留下了天道,自然也要按天道而活,所有人,都是如此。"
小白听得云里雾里,却听出他平淡声音底下藏着的复杂。
天道,生老病死,有始有终。神仙,怎么会成为那个永世不灭的存在错觉罢了。
鬼厉垂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转过头是与平常无益的冷淡神色,一双透亮的眸里装填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却像是刚才的话不过随口一说,"与青丘交手,如何"
这话头转的太快了,小白竟是生出一股不知所措的感觉,呆了一下方道,"白浅与我伯仲,但倘若青丘其余人来,我一人挡不住。"
这是自然的,只是青丘乃仙族里数得着的号,一族自不会盯着天狐来打。这事,用不着她担忧的。她想说的,并非这个。
她在鬼族如此之久,她陪伴鬼厉如此之久,她自然能察觉这核心之殿在准备着与外界纷纷扰扰猜测中不同的东西。
鬼厉在防着谁连夜华都不可说
逆光而立的人不曾回答。
大概如今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狠心的。夜华待他如何历历在目,燕回阻着碧瑶不言,光头和尚面上不说,偶尔神态亦有疑虑,更不提身为天狐,小白于焚香谷便闻出鬼厉身上的真龙味道。一路来,谁都看在眼里。只有他,可以做到若无其事。
若无其事,一如既往。
小白幽幽踏出了殿门,隐隐听见他模糊不清的话,
"我并非不信他,我只是,舍不得……"
朱门缓缓并拢,也遮掩掉他的声音与神态。小白思忖片刻,只觉出那未尽之言下的涩苦。
人生而有劫,越往上,则命数越多波折,得修正果,得列仙班,得塑金身,得享福禄。与之相对,是担负而下的命途。
父神,母神,东皇。遗留下的东华与元始亦已失却"神谕"之力。因为轮回已成,不需多的了。
鬼厉淡淡一笑,续下去的半句话谁都听不见,
"我舍不得让他看见,我死。"
什么都可以,但是,只有这一样,不能让他亲眼看见。
……
四海八荒并未盲乱,惊疑不定的、心知肚明的、恍然大悟的不约而同的保持着沉默。风暴前,总是静的。黑暗前,总会有光在维持着薄弱的假象。
昏见之时,白虎步转南宫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精赤而出。青阳尚带微寒,重霄过了久冬,似是真人一般洞明敛持,深仄通长的星汉临近人间,所谓无故惹尘埃,物若人心,便也就是随着,易变了许多。
人间第一场雪落之时,辰华非得很清,星君落了辉,吵吵嚷嚷挤满了大殿。七争八闹鸡飞狗跳,堂堂的议事凌霄倒似那乡间赶集一般的热闹。
“帝君,如今鬼帝血脉已现世,小仙认为绝不能不闻不问!”
一腰跨阔带的带甲天将按耐不住站出来,慷慨陈词一番,口中说的冠冕堂皇遮不住眉宇间细密的小算盘。
连宋凉凉“呵”声,
“如今鬼族尚未出兵,反倒要我们先行挑起战乱么?”
随即便有人帮了先前的腔,
“三殿下此言差矣,那鬼族已嚣张至极的轰了天牢,放了擎苍,这就是直接挑衅了帝君,无视于天族,难不成要咱们忍气吞声不成?”
这话一落,立即就有不少仙君表示了支持。
“如今冥界与妖族已公然站到了鬼族一边,这便是再明白不过的信号,帝君,小仙请您下令,剿灭鬼族!”
满殿进言皆是主战之声,先前尚存的反对之意皆被压下,铿锵激烈几乎要破了屋顶而去。
仿若他们都是天族,仿若他们都是一心为君之人。
天帝扫了一眼下方,看不出喜怒。央错淡漠如水,桑籍挑眉不言。连宋冷笑一声,抬脚出了通明殿。
若是鬼帝尚存人间,这些人只怕是无人敢这般强硬的,此刻满堂征战之声,无非是想着鬼厉即便苏醒,也绝越不过当年的鬼帝,而天族有父帝坐镇,无论如何,这场战都输不了。届时鬼族败,冥界与妖界定然脱不去干系,谁立了功,那将来受封行赏自然少不得。
可却无人去想,若真是动了兵便是拖了所有族界下水,谁都逃不过,烽火狼烟起,浩劫动荡,死伤无数,芸芸众生沦陷,谁又来悲悯?
如今的神仙做的愈发的庸俗了,哪里如七万年前乃至更早之前,父神母神造万物而生的呕心沥血,又哪里可比魔族浩劫之时,一众陨落的神祇谁为了太平慨然赴死,谁为了众生以身为封如今叫嚷着的这些人,满怀欲望,满心功过,又是谁,允了他们来做这个神仙!
他神色冰凉,终于觉出为何鬼厉干脆果决的离开。
洗梧宫一如既往的人声低越,偶见玉蝉盈窗,透过去满目水绿。一人阖目于床,君子如画,只眉宇深锁仿若睡不安稳。
央错步进来,倚着门,
"天河需你镇守,鬼族如今不动,但总会动的。"
连宋敛眉,倏尔扭过脸去,
"大哥,父帝究竟与鬼帝是何关系"
央错行至夜华床前,伸手掖了掖被角。他沉默了太久,久到连宋几乎要以为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三弟,什么关系都不要紧了。"
连宋心头一窒,
"是啊,都不要紧了。"
还有什么要紧呢鬼厉,终究不是鬼辛。不是那个,让天帝为了一缕碎魂可踏遍各界的人。天帝可护着鬼厉,可对他与夜华之事不闻不问,可天帝,绝不会放任他扰乱六界,毁去万载平静。
哪怕,他是鬼辛唯一的血脉。
……
幽暗的屋内,噼里啪啦的笔墨落了一地。一人面带怒色,正是先前要求出兵为鬼厉所不准之人。如他一般的不过万年岁数的将领不少,只不过在鬼厉威势之下无人可做出头鸟罢了。
这人发了半天的火方冷静下来,却突觉屋内不同寻常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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