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不早朝的时候,大总管比之左右丞相也还要高出不少,何况这总管还有着尊崇无比连帝君都未得敢随意置喙的护国公做着靠山。
帝俊是个好脾性,膝下这唯一的儿子便也投其所好摆出个事必躬亲的惺惺样,作下的张狂自有人替他收拾传不到天宫里,哄得他父皇开心便罢。他是个聪明的,不落人口舌与把柄,赢得的倒也是不少的有乃父之风。他口上谦虚心底不屑,打眼瞧着万里河山六界奇景心中畅快,意志满怀。
直至有一日他被一人冲撞了车架。
那人身量初成的模样,人长得倒也周正,就是化形还不利索,半条蛛腿哼哼唧唧的在背后驮着。他本以为是自个族的,粗略一瞧才发觉那蜘蛛是个不曾见过的灵体。他心中一转趁着对方道歉之时骤然出手将其打回了原型,浑不在意那蜘蛛的挣扎与反击。正待他琢磨着从哪里下手才可将它剖开一看时,破空而来的一物精准的击中他的手腕,伴随着一声清凌凌的戏谑,“连只鸟儿都打不过,归令你日后出界还是莫要再言是咱们鬼族了吧。”
鸟儿?
金乌被羞辱一般沉了面色,瞬间化出数千三足鸟封锁住周身各个方位,谨慎之下尚未开口就看见那蜘蛛挣扎更甚,气愤难言,“莲绮你要不要脸!谁跟你是咱们鬼族!帝君何时应了你是鬼族了!”
轻软的笑声应声响起,好似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好听得如箜篌清响,这次却是对他说的,“这位小神仙,我这位朋友不过冲撞了你一下,用上这般阵仗是否较真了些许?”
金乌手心一痛,那名唤归令的所谓鬼族已从自个手下消失。他心中大骇,这才发觉空中已满是馥郁,百步外有人影闪过。
此后他记着这日的风景,长达千年。
百步之间积草如云,女子红裙曳地,娥眉淡扫,秋水不语,乌发中闪烁着一点血玉,被雕刻成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花。
那日过后,他知晓那花名唤鬼莲,知晓隐于重重天地之外的天鬼二族,知晓阴阳二帝,方知这天地从来并非妖皇的一锤定音。他心怀对一人的隐秘心思,却寻不见鬼族所在,心生愤懑。而后又是千载,妖皇帝俊应邀前去鬼族,庆贺鬼帝大婚。
钟声恢弘响亮恐能惊至极阳之府。他漫不经心的瞧着,直至婚契华彩流于诸天,一双软金绣鞋踩锦绣踏出,描颜秀美艳惊四座,眉目如旧。
他立于妖皇之后,四顾之下皆是各族之首,甚或还有神祇之子,头一遭知晓何谓势不如人俯首称臣,对那个诸神之中容色清俊的男子心怀杀意。
其后魔族日渐猖狂,因生灵之浊念愈发放肆兴旺。魔祖执魔贪心不足,不顾与父神之约残害生灵,意欲取父神而代之。执魔乃魔族唯一所生之祖,东皇携妖族之众与父神并肩为战。人仙冥三界孱弱不足敌,魔封此后立于北,妖族奉命镇守。天道连失神祇,亟待帝主。彼时妖众损失惨重,帝俊亦死于执魔之手。争位之端已现端倪,他咬牙权衡,投身天族遭拒,百般不甘之下寻至归令,庆幸于归令早因对莲绮之敬将当年之事抛诸脑后。
此后种种,再不须提。
万载不过白驹一隙,金乌压下万般过往,再立于魔封幽林前,嫌恶的皱了皱鼻子。魔气对于六界中人而言是不好忍受的东西,不过这一点并没这个能耐影响他的欣悦之情。乾、震、坎、艮四阳玄金固若金汤,牢牢守着内里的魔封,只不过,他脸上闪过一抹满意之色,透过层层云集的落点,古怪的背起手,手腕处火红的连缀长羽好似也随悠然自得的步子欣赏眼前筹谋百岁的作品。那里,坤、巽、离、兑四阴玄黑浮屠已分崩离析。
这片幽林往日内是平和的,如今却无端端的飘着凉气,与数月前连宋来此所见大相径庭。草枯虫败,参天之树腐蚀殆尽,凋零之态比比皆是,土腥黏腻渗着新鲜或已干却多时的血流。嘎吱嘎吱吞咽血肉的撕咬间或响起,金乌顺着声音抛过一眼,对上一只低劣的魔物,浑噩的血红双眼露出畏惧后瑟缩退后。这里白骨不留,琐碎的兽魂影影绰绰的飘荡,余有未蚀净的骨骸散落成碎,边缘绕着戾气。东皇以三魂六魄并不损神躯方铸就的封印已豁然崩裂出一道长逾五尺宽至半尺的深洞。黑洞洞之状又似千变万化,眼帘的一个顿开就似是变了一个模样,放逐之域听得见仿若魑魅之音。
金乌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碎骨,认出是九翅鹰的爪。魔族浊念丛生,虽不必食肉饮血,却仍有不少修为算不得好的东西掠生灵血肉神魂来足自个之欲。他瞧了一眼散落的兽类心肺与人骨,心中盘算着等将头上那个老不休的天帝斩魂,便要开始着手处理这些个浊物。他虽不在意这些牺牲,可总归不能放任魔族过分伤及六界生灵,不然他夺了那个位置还有何用?少绾以为自个诚心与她合作,还去骗那墨渊上神勿要插手,可叹母神若知自个给儿子留下了个祸患,不知会如何感怀?
区区魔祖之女,还真当自个得胜之后会许她魔族存生之地。
他心中阴鸷,收回心神又想,东皇损了三魂六魄,留得一魄于人间停留数千载方才散去。倘或东皇得知正是缺了的这一魄给了自个可乘之机,不知还会否贪恋那数千载的年岁?
他兀自思索,这个问题他并非头次想到,疑惑于那心中只装得下虽千万人吾往矣豪情的镇守之神亦会贪求光阴,是为了人还是为了物?可惜这个答案已随逝者亡矣。
可那与他何干?
思及此,他又愉悦起来,自觉虽纵出魔族不大对得起死于魔族之手的父皇,但重归天宫总能抵消的了这份不敬了。
天宫呐,他想起那些个幼时上天纵地的日子,脸上轻快的飞过一丝怀念与势在必得的满足,被纵身进来的少绾瞧个正着。少绾凤目斜挑,幽深的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她随手散开畏缩行礼的魔物,其势之轻完全不似她告知墨渊的不可控之言,“太过得意可别忘形,鬼族至今不肯全力与天族为战,鬼厉又终日在诛仙殿内不见外人,你怎就敢肯定他不曾察觉你的打算?老老实实的按照你的安排走?”
金乌回神听得她的冷言冷语,诡秘一笑,
“一个诸事不通的神胎,连魔气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过,他能怀疑什么?莫说他这遭多半是舍不得他那情郎所致,便说鬼莲之身已入魂,哪怕他如今察觉了又如何?他若不想他那母后灰飞烟灭,不想聚地阴里的魂灵白白流失,那这事就只能做下去。论起来天牢是他破的,这一遭可真成了你们这魔族的恩人了。”
少绾闻言狠狠刮了他一眼。金乌全然不在意,口气一转极为不屑,“鬼辛旁的不说,却得了那鬼莲满腔真心,莲绮生出半分神智也定要唤回他魂,可笑那鬼族大半的傻子还真当那黄毛小儿能承受住极阴之力,成为极阴之主,也不想想凭他一个出生不过四百的娃娃,还真能同那金龙争锋了不成?不过有个好母后,为了救他那亲爹罢了。”
少绾黛眉微扬,奇异的品出他话内的微微酸意,转口道,“鬼帝之魂何等强大,你以妖灵供鬼后,当真能控住那神魂么?”
金乌听得“鬼帝”二字微不可查的掠过一丝嫉恨,桀桀阴沉,“损了极阴灵珠的残魂之躯罢了,本皇自然有十全把握控得住,届时当那鬼厉发觉他辛辛苦苦唤回来的父帝却是神智全无控于我手,那脸色,呵,定然是相当的精彩,鬼帝,鬼帝,死了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比谁又高贵多少!”
少绾心中讥讽纵是孤魂,他身为妖皇却仍不敢正面与其交锋以此等手段可谓阴险。金乌往前迈了几步,青鞋头上沾上了一滴血,灰扑扑的,“说起情郎,本皇想少绾殿下总不会如那鬼厉一般蠢吧。”
少绾微眯了眼,
“妖皇说得哪里话,墨渊既知我醒,自是要心怀愧疚,七万年前总归眷侣一场,他此刻还要以为我是一心为他,甘愿长叛我族,只怕连我的半点消息都不曾透露给那夜华。”
“殿下这般风貌,自是比那白浅更可心。”
少绾垂头,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厌恶,随即凤目轻转扫过一地滴答的血污,“既是残魂,又如何敌得过天帝?”
金乌似是听闻了何等好笑之语放声大笑,猛然扭头,目光狠毒,“昌盛之时自是不可,可是,那天帝,此刻恐怕也快要油尽灯枯了。”
少绾为他话中之意一惊。金乌收了笑,自言自语,
“自古最难过的关,是情关,可笑什么极阴极阳,天生帝脉,到最后还不都得死在这上头!”
……
“人心何来论是非,我猜多半是借的东西时候长了,总会有自个才是其主的轻慢之想,而后再被主人拿回去,这样的人自然……”
会生出怨气与杀夺之念。
鬼厉摇头,不知老实如帝俊神君如何会教养出这般的儿子,“极阴极阳悉数控于天帝,父帝聚魂那一刻,一半的极阴之力顷刻间回复,天帝无防下负伤,他便可借两败俱伤之际渔翁得利。我猜少绾早已苏醒,抑或是被金乌唤醒,各取所需,两厢联手。金乌爱惜羽翼,不肯留于后人口舌言他权欲熏心,不顾六界安危借助外域魔族之力,又唯恐天帝察觉魔气出手。他多半是将魔族之人施了障目之术,混于各界,扰乱人心,搅动风云,夺取人间皇族之脉替他增势。倘若他得偿,天道没了阴阳两脉,曾为天宫之主血脉的他便是承继者,届时怕是头一个被卸磨杀驴的便是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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