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集问道:“殿下以为,殿下之能,比太宗明皇如何?”
李淳又是一怔:“先祖英明睿智,李淳大大不如。”
凤集微微一笑,又道:“贞观四年,太宗下令修复洛阳宫,贞观十年,修建飞山宫。贞观十一年,魏公上《谏太宗十思疏》,劝谏太宗居安思危,太宗以为箴言,悬于屏上。贞观二十一年四月,再修翠微宫。七月,重修玉华宫。明皇开元年间规定,三品以下的大臣,以及内宫后妃以下者,不得配戴金玉制作的饰物,并且遣散宫女,以节省开支,又令全国各地均不得开采珠玉及制造锦绣,一改武周以来后宫之奢靡。如此之明皇,到天宝年间又如何?殿下以为,太宗明皇会不晓得‘俭则人不劳,静则下不扰’的道理么?‘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究其原因,非知之难,惟行之不易;行之可勉,惟终实难已。”
凤集如此毫不留情的直指先祖之非,让李淳有些尴尬,但他毕竟是明白人,未曾迁怒,仍是诚恳地对凤集道:“李淳不才,还有子羽。子羽于我,便是子房、魏征,可时时提点,使我不犯大错。”
凤集淡淡一笑:“殿下之子孙,可不都是殿下,而未来之臣属,也未必代代都有魏征。”
这两句话实在太过辛辣,李淳竟无力辩驳,登时便怔住了。过了良久良久,才低声一字一顿道:“可是,我还是不能答应。”
凤集难得长篇大论说这许多话,却劳而无功,也丝毫不恼,仍是笑道:“臣漫天要价,殿下自然可以就地还钱。但不晓得殿下的价钱,是甚么?”
李淳苦笑一声:“我有甚么价钱,子羽瞧得起我李淳,愿意辅佐,自然大佳,我也绝不会辜负子羽。子羽若觉得在我李淳这里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拂袖而去,李淳也不能强求。”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你柳凤集为了自己的理想,连师门家族都可以随意丢弃,我又有甚么法子能留下你?
凤集自然明白,望着李淳微微一笑,道:“不如这样罢,臣与殿下约期五年,在此期间,臣愿尽心竭力辅佐殿下,以成大事,条件还是原先那个,臣要的四条性命,殿下不能动。五年之后,看殿下彼时的心意,再决定是否要与臣继续合作下去。如何?”
这条件不可谓不宽泛,凤集此时的语气虽然对李淳不大恭敬,颇有些对等谈判的架势,但李淳依旧动心了。他固然已收罗了许多人才,诸如何先生、刘仲文、白志德等,但这些人中,却没一个能比得上凤集。此人要文实在已经声名远播,要武居然还通兵法,对待不同的人,也有无数面貌,要谦冲温润也可以,要婉转妩媚竟也做得到,最要紧的是,此人头脑之清晰,谋略之大胆,用人之果敢,实在是一代帅才。此子若能为我所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自己若能对之推心置腹,细细安抚,想来假以时日,定可彻底收于麾下。
李淳思忖至此,终于下定决心,抬头望着凤集道:“好,君子一言……”
凤集浅浅一笑,举掌与之相击,道:“自然是驷马难及。”
说罢,凤集便要告辞而去,李淳忙又挽留道:“子羽慢走。李淳还有个疑问。”
凤集回头,笑问道“殿下可是疑惑,凤集为甚么这样早早的便脱离朝堂?”
李淳道:“正是。子羽所谋之事非同寻常,担心师门和家族受累,想尽快与之断绝关系,这李淳能理解,可为甚么这样早?离开了朝廷,岂非离开了权利的中心,很多事情便不好做了。”
凤集笑道:“臣离开了,还有刘郎在里头,殿下不必担心。”
李淳不赞同地道:“刘仲文资历还是太浅,寒门小户,又是面首出身,虽然很得宗室青眼,但在朝中很难建立威望。便借着圣人的赏识得了势,也会被人看做佞臣,关键时刻撑不起大局。”
凤集微微一笑,道:“臣有一友,具管仲之才,殿下可以用之。”
李淳一挑眉:“谁?”
“王希平。”
李淳一怔:“我以为,你会举荐卢少连。”
凤集摇头笑道:“卢小郎君早在为殿下效力,臣又何必多言。王希平是座主爱徒,为人谦冲正直,又乐于助人,在清流中很有些名声,提拔王希平,不会受到群臣的反对,可使其渐渐分薄座主手中的权力。然则王希平为人又不像顾相那样清高自傲,便是瞧不起的人,他也是肯和颜以待的,因此安抚宦官和寒门子弟的事情,非王希平莫属。王希平既有才华,又懂得审时度势,志在报效国家,若殿下取圣人而代之,他也不会一门心思跟着顾相送死,还是会尽心为殿下效力。待卢相、王希平、刘仲文三强联手,便是世族、寒门、宦官、宗室,都与殿下一心了。岂非大佳?”
“话虽如此,子羽也未必要走啊,留在我身边不好么?”李淳心里话:你推给我个王希平,自己跑到不晓得哪里去,这就算帮我了?
凤集微笑道:“以臣此时之声名,留在殿下身边有害无益。且殿下有能臣辅佐,在朝中奋斗,臣才放心在野为殿下奔走。”
李淳微微一叹,此子毁了自己名声,居然还有这个作用,让自己既不敢将他留在身边正式任用,更不敢与之发生甚么其他关系,只能放他自行其是,心思当真深远。可恨的是明知他动用了手段,自己还不得不照做。
他无奈道:“好罢,便依了子羽。但子羽此去不晓得几时再见,若李淳有事相求,又怎么联系你呢?”
凤集笑容更深:“到那时,臣自然会赶来襄助殿下。”
“那,要是我对子羽思念甚深,又如何?”
凤集哂然一笑:“若殿下是儿女情长之人,我等岂非都看走了眼。”
李淳被他挤兑得无话可答,只得挥手道:“今日李淳终于领教子羽之利口了,去罢去罢,记得时常给我传些信息回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凤集一笑,躬身作别,转身便出了大帐。
营中守军得了军令,任他来去自如,绝不多问。此时已是深夜,帐外的守军见有人出帐,借着火光一看,已认出了凤集,因他在军中名声极好,那守营的校尉便命几个士兵擎着火把,将他一直送出了大营门口。
天上繁星密布,偌大的夜空,宛如镶嵌了宝石的黑玉,草原上的风很大,凤集将袍子紧了紧,听着阔大的营门在他背后缓缓紧闭,只留他孑然一身立在那里。
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忽然从营门旁边跳出来,笑嘻嘻道:“你可出来啦,我等得都睡过去几次了。”
凤集展颜一笑,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一路走,一路问道:“肚子饿不饿?”
永嘉笑道:“饿自然是饿的,所以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凤集笑道:“那可不成。如今我丢了官儿,没了俸禄,家里人也不要我啦,以后,我可没钱养你了。”
永嘉皱眉道:“家里人不要你?”见凤集认真点点头,他大声道,“那是他们糊涂。他们不要,你还有我呢!别担心,你没钱了,以后我养你!”
凤集不由失笑。是啊,无论他变成甚么样子,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是官还是民,这个永嘉,总是在他身边的。
永嘉挺挺胸口,得意洋洋道:“既是我养你,以后你便得听我话,管我叫郎君了罢。”
凤集莞尔一笑,道:“也好,那么我便不用嫁你了罢。”
永嘉顿时萎靡下去,悻悻道:“好罢好罢,我听你的,还叫你郎君,总成了罢。”
凤集大笑。
这笑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这是真正开怀的笑容,没有丝毫的面具,更不带着任何的目的,是无比纯粹的,喜欢。
大帐中,李淳借着灯光展开了一封信件,是凤集临行前交予卫兵转达于他的。一纸右军小楷端端正正,笔触圆转如意,正是凤集的字迹。
“臣有一言,临别赠与殿下。当今宦官之祸貌虽不烈,其实暗流涌动,日久必酿大祸。纵观前朝,宦官擅权干政古已有之,何也?盖之为家奴,生杀予夺,尽皆由人,不可自主。媚上一时得宠,宠尽不免身消,若要长久自保,唯有反制其君。为君者,以一人居深宫,对几千之宦官宫人,稍有不察,便受其害。此彼此相持之祸也……”
洋洋洒洒一篇文字下来,末了还附了孟子中的一段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李淳看着这封信,开始还在微笑,继而越来越沉默,看完了,又翻回头细细读了一遍,然后缓缓合拢了信纸,一声长叹。
通篇下来,其实只有两个字:尊重。
尊重每一个人对安全的渴望,尊重每一个人对于尊严的渴望。
即便是家奴,当他们感觉不到主人给予的安全时,当他们只能摇尾乞怜却永远无法得到旁人尊重时,他们会就会用自己的手创造安全和尊重。或者金钱,或者权势,或者,反过来控制这个皇帝。
如果说,刚才听凤集那番话,还觉得他是大逆不道的话,此时的李淳,却已渐渐理解了凤集的想法。长久以来,他都在困扰自己身边可以使用的力量太少,而要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但凤集却在告诉他,其实身边愿意支持他的人有很多很多,同时敌人也可以变成朋友。他是没兵,也没钱,有的只是一个不够正统的二皇子的身份。但如果他按照凤集的路去走,将拥有远超他大兄,甚至远超当今圣人和顾相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