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此刻应该会客气地说上两句,大意是你们随意谈,我坐着喝茶便好,无妨。
萧道鸾不是常人:“嗯。”
表过态后,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出了客栈。
掌柜一改世故轻浮的笑,压低声音指责道:“你和他看着就不像一路人,怎么搞到一块儿的?”
掌柜有意压低后的嗓音低沉,有着遍阅世事饱经沧桑的味道。沈恪有些抵挡不住,觉得和他相比自己还是太稚嫩且浮躁。
“什么叫不像一路人?一见如故,一见如故懂么。”
掌柜弹了弹茶杯:“一见如故?你和隔壁巷子里的张三傻一见如故,我信。要说和这位……你看得出他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沈恪卖弄见识:“对襟长袍,关中时兴的款式,我看不出?那边的士子,加冠之前都要远行游学。不然他这样的人,跑到镇子上做什么?”
掌柜笑了一声,不是嘲弄,只觉得沈恪单纯的可爱。都是一个老混子了,怎么心思还那么简单?
“样式是关中的,料子却是北原的莲罗。”
“一两莲罗一两金的莲罗?”
掌柜看沈恪一副惊呆了的模样,心道年轻人就是要吃些教训才知道天高地厚,穿得起莲罗的人,会是普通的关中士子吗?况且以他老辣的眼光来看,那人气度非凡,绝对不是池中之物,哪里是沈恪这样的普通人能高攀的起的?与其到时候才发现两人的相识是个阴谋,或者因为天差地别的习惯而渐渐疏远,还不如不要交这个朋友。
“你自己擦亮眼睛看看清楚,别到时候落魄了没地儿去,又跑回我这小店里赖吃赖喝。”
沈恪一拍桌子:“知道了!有劳您嘞!”
“什么稀奇古怪的腔调……”掌柜的心疼被他一掌拍出个印子的桌板,提起袖子去擦,“你这手刚从煤堆里伸出来的?”
“没……”
掌柜拿袖子擦了两下没有擦去手掌印,伸出手指一摸,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污渍。
一个手掌状的凹陷烙在桌上。
掌柜惊道:“你……”
沈恪伸出那只和桌板亲密接触过的手,感觉手心有些发烫,除此之外既没有红肿也没有破皮。他的手硬还是桌板硬?
掌柜动作利索地翻身将沈恪压在桌上。
后脑勺砰的一声砸在木头上,沈恪被震得发晕,但让他晕眩的是,往日懒懒散散的掌柜一旦神情严肃起来,居然那么有气势。
沈恪扬起下巴,强笑道:“掌柜的,你这是做什么?”
受制于人的姿势让他有些不快,但因对象是熟识的,也没有激烈反抗。
掌柜将沈恪的双手反扣在身侧,沉声道:“让我看看……”
“你们……”
萧道鸾一进客栈就看见桌上交叠的人影,想要退出,又掂量着一群剑修即将靠近,如果不在沈恪身边帮他收敛气机,恐怕立刻就会引人起疑。
他不想将自己的剑重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则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麻烦。
最好沈恪能安安静静地爆体,他的剑能安安静静地回到手里,最后安安静静地突破大乘飞升,也好了了八百年的心愿。
沈恪推开松了手的掌柜,对萧道鸾笑道:“闹着玩。”
萧道鸾懒得探究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方才又发生了什么,顺着话头往下道:“别玩了。有人过来。”
掌柜按住沈恪的肩头,皱眉道:“你和我到后院去。”
“沈兄,过来,我有事和你商量。”沈恪身上的修为如果没有他靠近压制,根本瞒不过一众剑修。在面摊上,众人可都看得出沈恪不过是个炼气的废柴。
沈恪为难道:“掌柜的……”
“想死你就别来。”掌柜脸色阴沉,看向萧道鸾的目光不善。在他看来,沈恪身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变化,罪魁祸首无疑是这个据说和沈恪“一见如故”的青年。
萧道鸾和掌柜的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沈恪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巧听到客栈外面一阵喧闹,喜道:“来的是苍梧!”
他在凌云大佛之下听到过苍梧的声音,当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象过这个人该长成什么样子。
和他想象的没有太大偏差。
远远看一眼,苍青色的长袍,走路时衣带生风。身边围了一群闹哄哄的人,他也不会被人海埋没。名门大派教导出来的优秀子弟,为人行事都像是鹤立鸡群。
掌柜的陡然色变,松开按在沈恪肩上的手,讪讪道:“怎么是他……”边说边快步向后院走去,竟是抛下沈恪不管不顾了。
萧道鸾趁机道:“此间事既了,沈兄与我不妨现在就上路。”
☆、第5章 青芒
半月前,于南岭群山深处领悟剑道,一剑斩断半山竹林,剑池少主萧道鸾踏入化神境。如今的他,修为和苍梧堪堪持平,没有把握能够在对方眼皮子底下长时间地隐藏沈恪的修为。
沈恪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客栈柜台,掌柜方才身形鬼魅地从那里消失,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就这么一耽搁,众剑修就拥着个人进了客栈,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苍师兄!我尊称你一声师兄。这次的事儿是连山宗和归一宗挑的头,你又是连山宗的首徒,怎么都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吧!”
“是啊,连灵剑的剑光都没见到,不是白走一趟了嘛。”
“我倒像是看到了剑光,可赶到场的时候,只看到苍师兄一人在林子里打坐。”
“你这么说就诛心了,难道苍师兄还能独吞了灵剑不成?”
被一群人围在正中央的正是连山宗首席大弟子苍梧。
“掌柜的呢?告诉他一声,我们借这屋子商量些事。”
当惯了店小二,沈恪连声应道:“好嘞,您们请坐。”
众剑修也就是打个招呼,说完一声之后没有人再理会这个偏远小镇的客栈小二,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苍梧。
苍梧被一群人围着,风度不减。
因着他到底是化神期的剑修,青芒虽然没有锋芒外露,但对金丹期以下的剑修都隐隐有排斥的压制,是以众人多只是在口头上施压,没有靠苍梧太近。
苍梧挑了张干净的桌椅坐下,等众人的吵闹声小一些了,才开口道:“此事连山宗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虽说如此,可苍梧兄转身回了连山宗,我们还上哪儿讨理去?难不成要攻上连山宗的山门?”
和这些话里带刺的逼问相比,苍梧的回答冷静又平和:“现下事态还未明朗,随意断言只会混淆视听。待我查明此事,自然会禀告师尊,昭告天下。”
“轻轻一句话就想把我们打发了,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其实他们在平日根本不敢对连山宗首徒说出这样造次的话,只不过此时一来仗着人多势众,二来对九品灵剑的眼馋撑破了斯文外皮,众剑修的行事便完完全全成了世俗小人。
“既然诸位都想知道,那我便将看到的都说上一遍。”
苍梧语调平缓,御剑登上佛顶、一剑斩杀魔修等惊心动魄的事,都被轻轻带过。
他讲到追寻剑气来到林中时,有人忍不住插嘴:“苍师兄的意思是,灵剑被魔修夺走了?”
“或有可能。”
“好一个信口雌黄!你说见着魔修就是见着魔修了?除了你和你家师弟,还有谁看见了?你家师弟和你本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何况现在连面都不露,谁知道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确实有魔修。”
说话的人不是被他们包围的那一个,众剑修不由回头望去。
被众人注视的沈恪讪笑道:“当时我和苍桐师兄一同赶到大佛身下,亲耳听到苍梧师兄说他斩杀了四个魔修。”他还看见了一个魔修的尸体,但这不能公之于众。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说的话能作准?”
“不过是个炼气期的废柴,大伙别管了,早些让连山宗给个交代才是真的。”
“多谢。”苍梧也没将沈恪的话放在心上,人微言轻,若今日说这话的是他的师尊,众剑修想必不敢反驳,“诸位稍安勿躁,苍某有个主意,只是需要诸位配合。”
他之所以没有和苍桐一同回宗门,正是怀疑还有漏网之鱼。在这种几乎没有外客的小镇,一个带剑的、行为古怪的人,应该非常醒目。除非他早些时日就和众剑修们一道来到了凌云镇。众剑修为了夺宝,在镇上已经呆了不少日子,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突然少了一人,肯定会有人察觉。为了避免暴露,那人应当会选择蛰伏下来,等风声不再那么紧了,再与众人好聚好散。而此刻,和灵剑一事有关联的人几乎都集中在了客栈。
也就是说,那个和魔修有千丝万缕关系并带走了九品灵剑的人,此刻应该也在这里。
苍梧吐露魔修夺宝一事时,一直在默默观察在场众人的神情。他已经狠狠打了草,不知道那条蛇有没有被惊到?
沈恪朗声道:“苍师兄但说无妨。”
“那魔修夺了剑,想必还没有走远。苍某怀疑,他如今就在这客栈中。”
“这……”
无论苍梧说了什么,沈恪接话都极快。两人一唱一和,竟像是先排演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