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子上发生过很多他怀念多年的事,也有很多他怀念多年的人。
他想要再回来看看。
和萧道鸾两人离开凌云镇后,便走走停停,赶了半旬的路,终于到了祷雨镇。原本担心萧道鸾对这种无名小镇不感兴趣,但对方一直没有开口抱怨过。沈恪说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说歇几日就歇几日,竟像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让沈恪既是送了一口气,又是满怀无奈。
他只知道关中学子在加冠前都需要远行游学,却不知道他们离家万里想要看的到底是什么。以他自己的经验推断,到了一个新地方,值得留意的只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至多再加上漂亮姑娘和前辈修士。后者萧道鸾想来不感兴趣,前者他也不希望萧道鸾感兴趣。
萧道鸾放下了筷子,碗中还有小半碗面汤。
沈恪关切道:“和关中的口味差的有些大吧?可是觉得不合味口?镇子东边有家卖胡饼的铺子,洒上芝麻,隔了半条街都能闻到香味。我去买几个来尝尝?”
“不必。”萧道鸾从怀中摸出铜板,准备结账。
沈恪抢道:“老板,多少钱?”
老板伸出五根手指,翻了一翻,示意一碗五文,两碗面一共十文钱。
“五文?”沈恪按住萧道鸾的手,将两枚铜板压了下来,“前些时候才三文,难道现下的铜板这么不经用了么?”他说的“前些时候”已经是前好些时候了,但想来面钱不至于涨的那么快。
老板本来看他们是外乡人,又年纪轻轻好欺负,随口抬高些价钱,没料到被戳穿,这时也是骑虎难下,坚持道:“五文就是五文。”
萧道鸾懒得和这些市井小民多费口舌,两个铜板的事,他根本不计较。但沈恪死死压住了他的手,他略一动作,对方就压得更紧。
不痛,但温热的手心贴着手背,让萧道鸾非常不习惯。
“出门在外,要是不多留个心眼,总有人喜欢扑上来折腾你。”沈恪附在萧道鸾耳边轻声解释了一句,转头对老板道,“早知道你这面都要五个铜子儿了,我还是去街头那家买胡饼来得实在。”
他有意提高了音量,一时引来了面摊上其余人的注目。
“这面都五文啦?”一名行商模样的人刚落座,看样子打算离开了。
“昨儿个来吃才三文,怎么过了一天就涨价了?”与他同座的像是老商客,胡子拉渣一大把,面吃到一半就含糊不清地抱怨起来。
沈恪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即朗声道:“敢情卖给别人是三文,卖给我们就是五文啊。老板,你莫不是欺负我们新来的不懂事儿吧?”
祷雨镇往来的大多是商客,自己虽然做多了欺生的事,但最忌讳的也正是欺生的对象变成了自己。听到沈恪这么一闹,老板的脸皮涨得通红,众人便知恐怕沈恪猜对了。
“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啊。看人家小兄弟年纪小便好欺负,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啊?”
面摊上的行商趁机闹了起来。这群骨子里都塞满了精明的生意人,看沈恪有意闹事,老板也不硬气,便都想捞点好处。
“一碗面今天能卖给这位小兄弟五文,明天是不是就能卖给我们十文了啊?镇上那么多面摊,我们也不是非来这一家啊。”
“走走走,去隔壁吃去。”
老板欲哭无泪,这都还没结账呢,人就跑了。
沈恪摇了摇头,从萧道鸾的手中抽出三个铜板,按在桌上,仰头道:“走,带你玩儿去。”
萧道鸾看他将剩下的两个铜板放回自己怀里,手却没有立刻从胸口离开。
沈恪收回在人家胸口摸了好几把过足了瘾的手,一本正经装腔作势。
“身板挺结实的啊,平时也有练练?”
☆、第8章 胭脂
两人还没离开面摊,就听到一连串娇笑在耳边响起,随后沈恪的耳朵真的被人轻轻扯住,“远看着就像,没想到真的是。怎么?舍不得姐姐我,终于想到回来了?”
萧道鸾侧目而视,见到一名穿着柔红色轻纱罩衫的女子,轻飘飘地靠在了沈恪身上。
沈恪一愣,回头冲萧道鸾笑了笑,拉下女子的手道:“可别再捉弄了我,姐。”
“和人家相好的时候就叫人家小妹,完事拍拍屁股走了就叫人家大姐。阿娘果然没说错,天下男子都是负心汉。”女子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擦红了一片,竟像是快要哭出声来。
“你……”萧道鸾欲言又止。
“不是你想的那样!”沈恪捂额道,“好姐姐亲姐姐,差不多行了吧?”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食指点了点沈恪的脑门,满意道:“见了姐姐不叫,活该被玩儿。”
沈恪的脑门被她戳的一偏,随即又被捧了回来,仔仔细细端详了个遍。
“黑了。瘦了。更丑了。”
沈恪怕她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不敢反驳。
“当年你说要继续去历练一番,提高修为,现下可是成了剑仙了?”
萧道鸾看了无知的女子一眼。步入炼气,人人可以自称剑修,但要够得上剑仙的称呼,起码得是大乘期的修士。沈恪就算得了奇遇,也堪堪元婴,离剑仙还差得远。
沈恪道:“差得远呢。”
“没出息。”女子啐了一口,眉目含情地望向萧道鸾,“这位小哥,先前你看了我好几眼,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沈恪拦在萧道鸾身前:“放过他吧胭脂姐。”
胭脂撇撇嘴:“他又不是你的恩客,护得那么严实作甚?算了,今日楼里热闹得很,赶巧碰上你,一道回去看看吧,大伙儿都想你想的紧呢。”
……
秦楚楼。
一点不带脂粉气,却是个妓院的名字。
之所以叫了这么个名字,一说是来自阿娘的话:“男人么,不都是朝秦暮楚的玩意儿?清早看上秦姑娘的红袖,晚上就想着楚姑娘的香巾,连和他们逢场作戏都烦得很。”
沈恪熟门熟路地跟在胭脂身后,从院子的后门进了楼。
萧道鸾在门外驻足。修道之人,讲究一个道心通明。八百年前他没有踏入过这种地方一步,这辈子也不想进。
然而他的剑已经进去了。
他也只能进去。
沈恪当他脸皮薄,于是开解道:“你就跟在我身边,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
胭脂巧笑道:“这位小哥都多大的人了,还有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
胭脂轻巧地转了个身,裙摆荡起来像是朵开得正好的花儿。她的年纪不比沈恪小,但脸上的脂粉涂得匀称,点上淡淡的唇红,看着格外娇俏可人。
“胭脂姐。”沈恪将投怀送抱的胭脂抱了个满怀,手却老实安分地没再动过一分,“人家是正经读书人。”
“读书人?”胭脂抬起下巴,看向萧道鸾的目光中满是轻视,“这位小哥听过一句话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都是负心人。”
沈恪安慰般碰了碰她的眼角。脂粉遮盖下的细纹,是她正在不可挽回地老去的证明。楼里的姑娘碰到的人多,动了心的也难免有一两次,只是通常没什么好结果。
“行了行了,动手动脚做什么。”胭脂拍开沈恪的手,好像先前投怀送抱的不是她一样,“楼里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不比头无片瓦好多了?”
沈恪知道她是不愿被自己同情,当下也附和道:“可不是?在楼里和素心姐、醉玉姐能做个伴,不比我一个人瞎逛荡强多了?”
胭脂笑道:“你倒想得美。素心都出家啦,哪还能呆在楼里。”
沈恪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到当年认识的姑娘都要为人妇了,颇有些感慨:“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
素心和醉玉都是楼里的头牌,很是受来往行商的追捧。当年他在的时候,有位豪爽的行商为素心一掷千金,大有要将人带回家中明媒正娶的气魄,素心都没应下。如今出嫁,大概是真的找到好归宿了。
沈恪长叹一声,看了萧道鸾一眼。
“是出家不是出嫁。”胭脂撩起长发,一手劈下,做了个断发的动作,“去山上当了姑子,头发都绞啦。”
沈恪一时失语。
胭脂伸手向西南方的群山一点:“就是山上那什么伏魔观。镇日和一群老秃头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的?今日她终于晓得回来看看了,你也给劝劝,楼里好歹有那么多姐姐妹妹,遇上个事儿还能搭把手,何苦一个人跑到山上去找苦吃。”
沈恪失笑道:“原来胭脂姐特意在街上拉了我来,就是当说客啊。”
进了楼后便一句话没有说过的萧道鸾,忽然蹙起了眉头。
沈恪虽然一直在和胭脂搭话,却都留了点心思放在萧道鸾身上,对方一皱眉他便问:“怎么?”
萧道鸾抬头看向三层高的花楼。
“这位小哥好眼力,素心和醉玉都住在这听香阁里。让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
因为素心难得回来,白日楼里没客的姑娘都聚在听香阁。一室莺莺燕燕,能晃花任何一个男人的眼。
通常说来,姑娘身上的阴气会比男子重,但也不至于重到这个程度。剑气偏阳,是以萧道鸾和沈恪一迈进阁楼,都感到了不适。
沈恪吸了吸鼻子,纳闷道:“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