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段重殊,谁人可记段浔阳。
今日吾将远离,与君诀别与忘川,待他日洗净君前世因果再送与轮回,穷尽一身血骨助君以再生,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留在三生石上的一篇诀别赋,段重殊以为这篇‘与华阴书’会像他所写的那样——不论知否,不论恩否,吾之所愿此书不过君眼,但留天地以托心,唯此足以。
毕竟当年聂华阴狂妄无上不听劝阻执意做封魂阵招魂修身,反被阵眼反噬,血肉飞沫,行销骨陨,魂魄被阴司鬼差拿住压往地狱服刑时,他曾在黄泉道尽头的鬼门关前,见了他最后一面,却是碧落黄泉,生死相隔。
当时他站在鬼门关前不知等了多久,鬼差才押送着聂华阴的魂魄迟迟现身。
“阴差开路,圣人退避——”
开路的鬼差邦邦邦的敲着手中的木梆子,聂华阴脚上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叮铃沉重的声音,像是悲锵而无奈的哀叹调,孤独,寂寞,怨恨......
对段重殊而言,那声音他会铭记许久,那是他目送故人来归,却是今生最后一面,从此陌路阴阳的调子......
就像很久以前,聂华阴贪杯喝醉了的时候,曾经坐在合欢树下,趁着醉意,缠绵婉转的清唱一曲——诉衷情。
酒醒破春睡,梅萼插残枝。梦远不成归,相携望远舟。人悄悄,月依依,白露稀,海棠皱......锦瑟华年谁与度?只有君知处——
这首词,他从未听过,也从没想到这么一首绵绵诉情深的曲子,能入了聂华阴的眼,入了他的心。可是当第二天段重殊对他说起的时候,聂华阴却是有些生气了,他生起气来便是满面冰冷,甚至隐隐懊恼,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然后还偏偏被有心人听了去。
也就是从那天起,聂华阴开始有意的疏远他,最后有了割袍决裂,形同陌路。
锦瑟华年与谁度?
貌似也只好,虚度......
他没有聂华阴的野心和狂妄,他是九微派开山大弟子,心性慧杰,行为端方,严格遵循礼乐教条,而当聂华阴目不斜视的从他眼前走过的时候,忽然间,他想——段浔阳,你好无耻,这世道容不下他,难道你容的下他吗?
于是他头一次动了反叛之心,抽出还未沾染血光的长剑架在了阴差的脖子上。
但是聂华阴却如此对他说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当时聂华阴双目微微的敛着,色泽清浅的眸子半掩着令人看不真切其中深意,虽携带着浑身的刑具,但他单薄欣瘦的身子依旧站的笔直。
段重殊听到他说:“你我素未谋面,你又何必害我,大人,我不认得他,咱们赶路吧”
“......华阴!”
聂华阴没有丝毫的停顿和流连,似乎当真不识他这个人一样,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挺着坚硬笔直的脊梁,一步步迈入鬼门关,带着他还未了却的怨愤,不甘,和留恋......
聂华阴啊,此人嚣张的不可一世,却也单纯的令人发指,更是忤逆的顶天立地。
至此,聂华阴死了,段重殊却无法容忍他的孤魂被埋在忘川河底忍受永无止境的冰冷和孤独,以至于后来的剖筋剔骨穷尽骨血,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进入三生葬地寻找三生老祖与他签订密约也是他心甘情愿。
段浔阳这个名字变成了一段追忆,一段不可追回的追忆。
陆忘川把写有他名字的一页纸撕了下来,撕的粉粹,又捻成了粉末,洒在地上厚重的泥土里。
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得了一件怜爱的珍宝,恨不得藏得严严实实不给别人看去一星半点,再护食儿也没有了。
忽然想起,当年在金水镇小山坡上,发了羊癫疯一样鬼使神差的叫过他一声媳妇儿,现在重新想起来,似乎看到了当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和他耳根浮现的淡淡红晕。
还真像金丝秤挑开鸳鸯喜帕,得一情深永铸玉貌佳人。
陆忘川趴在桌子上,下巴支在桌面上看着他的熟睡的脸,伸出手轻轻的碰了碰他黑羽般的眼睫,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媳妇儿”
段重殊有所感知般豁然睁开双眼,一把攒住他的手指。
陆忘川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笑嘻嘻看着他,正欲开口调戏时见他凝黑的双眼划过几道歃血红光。
段重殊豁然拍案而起,甩出袖中折扇指向红婆:“何方妖魔!”
石桌在他掌下四分五裂,受了惊的老妇人跌坐在地上。
陆忘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他心道,这人不是喝醉了吗?撒酒疯?
这什么酒啊,后劲儿可真足。
“他他他,他是不是喝了蔷薇娘子酿的酒?”
陆忘川拦在红婆身前,对段重殊道:“别闹”然后问她:“街道上的酒肆?那个老板娘吗?什么来路”
“小先生有所不知啊,她可不是什么酒肆老板娘”
据红婆而言,那个女子不是人,而是一朵蔷薇花的精魂化体,算是个颇有修为的花妖.
许久许久以前这座村镇里有间寺庙,寺庙的住持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得道高僧,这花妖就是高僧栽在他禅房窗户下的一株蔷薇花,花妖因日夜受佛音灌耳,修出精魂幻化成人,为了报答他的教诲之恩,便常伴在高僧身旁与他为伴,白日里抄经煮茶,夜晚红袖添香,两人相敬如宾,相得甚欢。
日转星移冬去春来数个年头过后,花妖竟对高僧心生私情,并以痴情相托,真心以付,然而他是得到高层,红尘爱欲早已四大皆空,于是便驱赶她离开寺庙,花妖却痴心流连,做了一件世间痴情女子貌似都会做的事,以□□之,破其修为。
她用自己的原身蔷薇花酿了一壶酒,自毁本身后又将精血滴入酒中,只要他喝了这酒,她元神就会在他体内见肉生根,饮血生长,两人融为一体,他又怎么赶得走她呢?
然而她的心思却被他识破,高僧再不顾及往日情分,怒不可遏的将禅房窗户下的一株蔷薇花连根拔除,打散她的百年修为,元神钉入一株干枯垂死的桃树中。
一位痴心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情这一字是最害人的,总是摆在人人都唾手可得,却又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得到了,一生欢喜,得不到,遗恨终生。
花妖携带着她无法忘却的怨恨在桃树中修炼百年,百年后高僧早已不知去向,或许以修成正果的也未可知,而她百年后再次为人却是再也无人度化,修入魔道。
桃花镇中数百人口死在她手中,她怨恨鲜花繁茂,怨恨红颜绿女,便教原本桃林繁茂宛如仙境的桃花镇一夜之间万树枯死,风华衰败,施落一场毒雾。
她为自己昔日骗高僧喝下的酒取了一个绮丽的名字,桃花劫,但凡心有桃花者,饮之成劫,又叫做吊凡心,高僧喝了都被勾吊凡心,可见是人间独一无二的催情剂。
她便守在如今的迷雾城中,等候每一位过往的行人,劝他们喝下一酒,心无杂念的能够活着走出去,而中了这桃花劫的,则会迷失在毒雾中,直至被毒雾吸干血肉精魂,枯槁而死。
段重殊会中这场桃花劫,陆忘川并不意外,虽然他的凡心早已被割舍了,但他却有心魔。
萧君子也曾说过:“你若没有心魔,那你的天魔子从何而来?!”
☆、巫山云雨夜【三】
心魔这东西,比凡心更要命,凡心只是关乎爱欲,而心魔则是由执念魔化而生,死生相随,无法割舍,是无关风花雪月的爱恨交织,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谁也说不清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姑且将它粗略的比作——欲望。
在欲望面前,庄生变蝴蝶,红颜化白骨,任谁都无可遁形。
段重殊此时虽依然气势万钧,但却有些色厉内茬,折扇还未甩开就从手中滑落,脚下紊乱踉踉跄跄。
陆忘川架住他的胳膊,反倒气定神闲的问红婆:“这传说倒是神乎其神,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吗?”
“就是这么说呀,那酒的别名叫做吊凡心,纵你只有一分心魔,也给你勾出十分来,害人的呦——那婆娘就是专为毁坏修道中人修为的”
心魔?
陆忘川回头看向他,只见他还醉着,却双眉紧皱满头大汗,似乎在极力压制体内作祟的某种力量。
“会走火入魔吗?或者......爆体而亡?”
“不知不知,我看这位先生内力深厚非比寻常,大概只是让他受困内府,无法进阶吧”
“我怎么没事?”
“嗨,那就是你心思磊落,没有什么念想积压成魔性呗,这是好事”
也就是说他薄情寡义,没心没肺呗。
陆忘川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很是冷静的沉默了一会儿,无非是在思考他的心魔是什么。
然而这简直是太好猜了,除了聂华阴还有什么。
想不承认都不行,他咬了咬牙忽然有把倒在他身上这人一把推开的冲动,然而只是冲动。
就在他架着喝多了耍酒疯的段重殊杵在原地当棒槌的时候,红婆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你再往上走,半山腰有个冷月泉,走火入魔之人祛心火疗伤的地方,过去撞撞运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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