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摆着一张竹子搭成的小桌子,桌上竖着一面古朴陈旧的铜镜,还有一只半旧不新的木梳,貌似是个女儿家的梳妆台,昨晚他们进房进的匆忙,自然注意不到房中的摆设,这个梳妆台还是陆忘川今早才发现的。
把他按倒凳子上坐下,陆忘川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弯下腰看着镜子里泛黄而模糊的一双人影,笑嘻嘻道:“我来给你梳头发吧,娘子?”
“......什么?”
陆忘川嘿嘿笑了笑,打诨几句遮盖过去,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娘说过,新娘子总是最好看的......
段重殊印在铜镜中的脸模糊不清,五官甚至还扭曲变形,所以他脸上显露出的情绪也就被遮盖了干干净净。
陆忘川嘴里叼着他的发带,一手把他的头发箍在掌心,一手拿着木梳仔仔细细的从发根梳到发尾,只是长这么大,他别说给别人梳头,收拾自己的时候都是恨不得用发带扎一个死结,一辈子不用再拆洗了才好,这样小心翼翼又尽心尽力的给一个男人梳头,真他娘的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他嘴里还咬着发带,探头过去大着舌头问:“疼木疼?是木是太紧了?”
段重殊默了默:“嗯,可以松快些”
“嗯嗯,知照了”
又是好一阵忙活,段重殊的头发都给他揪掉了十好几根,把他心疼的不得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头终于是快梳好了。
就在陆忘川用沾着自己口水的发带把他的束发缠起来的时候,听到沉默许久的他忽然开口淡淡问道:“出去后,你作何打算”
手上蓦然一松劲,扎好的束发险些又散开来,陆忘川连忙用手握紧了,小心翼翼的缠着发带说:“你说呢?要不你给我规划规划?”
段重殊道:“我知道你在白鹿崖施局布阵,企图毁灭白鹿崖大封”
陆忘川供认不韪;“嗯,还没成呢”
同时心里也嘀咕,他这是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个一干二净?本来他忘了是好事,省得他费劲狡辩,但是又很不甘心,不甘心他怎能说忘就忘,忘得这么轻而易举。
头皮被他勒的生疼,段重殊按了按太阳穴道:“倘若你执意冒天地之大不违,与三方玄门四大玄宗为敌......”
“我并不想与谁为敌”
陆忘川打断他,帮他系着发带说:“我想要的是潇洒自由,天高地阔,没人能够管训我,没人能够治压我,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来去自由,不受拘束,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怎么就非得与你们为敌不可呢?”
如果可以,我更想和你一起去钓鱼,钓一天一夜,钓一生一世。
段重殊闭了闭眼,默默的长叹一口气。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振翅千里尚不能携飞仙以遨游,区区你一人,如何做得到逍遥二字?
你要的自由无法得到,也没人给的起,但你却历经两世也不愿放弃寻找,是你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吗?
还是......错的是我?
陆忘川把他铺在肩头的垂发梳了又梳,直到光滑如缎才把木梳放回了桌子上,附身从后方轻轻的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撒娇一样的说:“昨天说的好好的,你忘了么?你让我听你的,跟你走,我也答应了”
“跟我走?”
“嗯,只要不是蓬莱山,哪里我都跟你去”
只要不是蓬莱山,哪里你都跟着我?
段重殊看着镜中那张模糊的脸孔,想笑,然而唇角却像千斤重般牵扯不动,双目中缓缓降落了一层厚重的秋霜,比寒冰秋水更要悲凉......
陆忘川是聪明的,他太聪明了,他让他不要回蓬莱山,无疑是在逼他做一个抉择,用他自己做诱饵。
“大法师有那么好吗?独自一人生生世世的守在蓬莱山,值当吗你不寂寞吗?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当然好,只是他不能......
段重殊豁然笑了,极轻的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你比他更聪明”
聂华阴永远不会如你这般用‘情’字相挟,这种牵绊人心的东西,他只会早早的了断干净,好无牵无挂,无所畏惧的一心在天地间拼搏,遨游,所有阻拦他的东西他都会毫不留情的毁灭,而你不一样,你会加以利用。
这不是恶意揣测,这是不得不直面的事实。
这个‘他’说的是谁,陆忘川再清楚不过了,脸色陡然一转,浑身的骨缝里都在冒着森森冷气。
“......什么意思”
段重殊捏了捏眉心,看起来乏累极了,站起来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道:“你和柳思追的谈话我听到了,何不坦白告诉我,只要你开口说,我怎会拒绝你”
陆忘川的双手不知不觉的握成拳,闻言眉头轻轻一皱,先是迷惘了一瞬,然后和他四目相接的双眼逐渐变的阴凉冰冷,勾起唇角讥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段重殊,我想毁了你?呵......没错,我的确是想破了你的修为,早就不想看到你这幅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你又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质问我为什么不和你坦白,我到是想和你坦白,你敢听吗?要不是那杯酒,你敢和我上床吗?!就这样你还让我坦白?哈哈,太可笑了!心里养着心魔,你还做的了佛吗?!”
段重殊的目光沉寂的一塌糊涂,眉眼不动,无动于衷的看着他说:“让我做不成佛,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还想要什么?”
陆忘川,陆忘川......陆忘川啊陆忘川......
陆忘川就像一个有恃无恐的孩子一样,用尽一切心机和把戏接近他,每次都带着他昭然若揭的目的,段重殊怎么可能看不出,只是每一次都包容且放纵他而已。
他就像一个向他要糖吃的劣童,一旦得手便满载而归,离开的洒脱又毫不费力,面对他的索取,段重殊从未拒绝,并且竭尽所能。
直到他厌倦了反复无常,对他说,你要糖干什么?你又不需要,不如全部给了我吧,毕竟我需要你的只有这么多,你不给吗?
也许真像他所说的,就像他留不住聂华阴一样,他也不可能留的住陆忘川,
记得很清楚,聂华阴说,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恩断义绝。
他也说,从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无瓜葛。
我又不是聂华阴,你又凭什么来管我?!
法师大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才好!
那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的下颚又尖消了些兴许是这些日子奔波太过劳累。
段重殊拨开黏在他脸侧的一缕发,拇指擦过他的唇角,他记得这双嘴唇在昨夜的柔软和湿润,以及它主人的热情……
他倾身过去想吻他,靠近时却见他唇角轻轻一勾,避开了自己——
“我想要什么是吗?”
陆忘川退后两步,微敛着眼眸冷声道:“太简单了,我现在只想……破你的修为”
稍一用力,他捏碎了手里的木梳,齿牙在他的掌心划出几道血痕,鲜血从他指缝里留了出来。
“做什么法师,当什么和尚,你高高在上这么久,是该下凡走走了”
段重殊的眉心不易察觉的抽痛了一下,无言沉默了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朝他走过去。
陆忘川直望着他的双眼,他的眼像两颗段断落委地的佛珠,光滑,黝黑,冰冷,没有一丝附着物……
你揍我一拳吧……
陆忘川甚至这样期待,面对如此冷漠的段重殊,他忽然有些害怕。
毕竟他把自己所有的尖酸,无情甚至是恶毒,都尽数用在了这个人身上,这个他最舍不下,放不开,也不愿意放过的人。
如果没有段重殊,也许他不会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天道之下苟活一天,不,一刻都不会。
娘死了,他可以舍下,埋在小山坡上插一株兰草,他的小黑猫不能带走,也可以舍下,交给同乡的王水缸也是好归宿。
但是这个人,段重殊这三个字让他无从取舍,打断骨头连着筋,粉身碎骨再留一缕魂,也要独占他。
这个人无论我要不要 ,要的起要不起,他都是我的,他不可以变成别人的,除了我没人能够沾染他,永远不能,谁都不能,死都不能——
陆忘川以为他会揍自己一拳,再不然也会发怒,但是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捡起落在他脚边的白色外袍。
他心口那道结疤的伤口被遮了个严严实实,陆忘川却是恨不得将那道他亲手刺下的伤口再亲手撕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是不是没有心。
段重殊转身从他眼前走过的一瞬,他忽然慌乱的想拉住他,然而手指只是擦过他的袖子……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想笑……
你就这么无动于衷?
我拐都拐了,诱都诱了,骗都骗了,也心甘情愿的雌伏了,你却这么无动于衷。
无论我怎么做,你都无动于衷是吗?
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值一提是吗?
呵,段重殊,你狠,你跟我一样狠。
不,你比我狠——
“段浔阳!”
他冷绝萧索的背影蓦然一震,回过头想问问清楚,却见一柄黑刃剑锋抵在他的喉咙三寸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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