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阴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及腰的溪水中,在水中紧紧以自己的唇封住他的双唇,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吻之中将自己的全部内力输送给他,然后起身上岸拿起一件染血的白衣,转过身面对水中的那人。
“从今天起,你我同门之情到此为止,今后我聂华阴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与你再无瓜葛,若你在管教纠缠于我,犹如此衣!”
一声衣帛裂响,短重殊染血的白衣在他手中被撕成两半,然后抛在空中,飘到溪水上,随水纹流走……
聂华阴孤影走出山林,段重殊看着他走远后,双臂一松,躺回了湍急的溪水中……
前世镜忽然变得漆黑一片,连他自己的脸也看不到了。
陆忘川闭了闭干涸的双眼,眼角一片湿冷,他伸手一摸,发现指尖潮湿。
蹲在三生石前又把这篇‘与华阴书’看了几遍,他把手按在最后一行‘今日远行,留书念之’上,惊觉五指陷入五个浅浅的指印上,竟与他的手严丝合缝。
“你想起来了吗?忘川君”
小姑娘在他身旁缓缓开口:“你就是聂华阴,聂华阴正是今世的陆忘川”
陆忘川累极了似的坐在三生石前:“你是谁”
“我是五百年前忘川河旁一株离恨花,是你助我修炼人形,也是你托付我,说五百年后你还会来到此地,让我将你领到这块三生石前,让你看到你的前世因果,我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五百年”
陆忘川鬼使神差的低声笑了笑:“为什么这么做”
“你说,忘川君的前世洗不掉,大法师洗掉你的因果送你轮回,洗去的只是一身皮囊,一个人不想忘却的前世怎能被洗去呢?就算你转世轮回,有朝一日忘川河中的群魔异变,忘川君则是不想回来,也必须回来,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忘川君……你说,一日为魔,终生为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
陆忘川扶着三生石站起身,笑了一声:“这混账话是我说的?当真精辟”
拍了拍石顶,陆忘川音貌轻松唇角带笑的转过身,对头说“看来这一世也是非入魔不可了,但我可不是聂华阴,我是陆忘川”
想起来又怎样?
与华阴书又如何?
忘川君自始至终就是他一人又如何?
聂华阴或许曾是他,但他绝不是聂华阴,就算入魔道,他也只是陆忘川。
一个人若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才是真正的可悲,比生生世世只能做魔还可悲。
前世,前尘过往俱已封尘,他们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当年的聂华阴和段重殊还曾是同门,而现在的陆忘川和段重殊却是一丝牵扯都没有。
段重殊抛却前尘埋葬过往,换得聂华阴转世投胎,到了陆忘川这一生,两个人都清清白白没有一丝瓜葛,将自己的情义埋葬的埋葬,忘却的忘却,又有什么值得他陆忘川去追寻留恋。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亲向望不相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忘川和段重殊,非同路人,非同归人。
此生各自安好,足以。
聂华阴,这是不是也是你心中所想呢?
☆、古往今来红尘客【三】
阎罗殿位于一座岩浆湖中央,好像一座被困在海中央的孤岛上一栋楼阁。
放眼望去尽是火红的岩浆,沸腾着气泡,让人不免联想到相传地狱中恶人将会下的油锅。
“这是恶火湖,通往十八层阿鼻地狱”
盲眼姑娘抱着那只一直蜷缩在她怀中同样瞎了眼的老黑猫,把他领到恶火湖边,道:“忘川君请随我上船”
陆忘川望了望漫无边际了无人烟的湖面:“什么船?”
此时,一支木船从遥远的湖心划过来了,看似拨桨缓慢,实则瞬息万变,两三下就慢悠悠的划到了湖边。
划船的是一位褴褛老汉,带着斗笠身着麻衣,笑容朴实又憨厚,见了他们就把木板搭了下来,招呼道:“阿绿姑娘,老久没见到你了”
盲眼姑娘抱着猫摸索着踏上木板上船,笑道:“苍伯若是找我,往忘川河去就是了”
老汉看了看跳上船的陆忘川:“这小伙就是你等的人?”
“是他了”
盲眼姑娘在狭窄的船头坐下,摸着黑猫道:“可算等到了,咱们都不易呢”
陆忘川在另一个船头坐下,垂眼看着浓郁滚烫的岩浆。
老汉用槁撑离了岸边:“是呀,你终于算是功德圆满了”
盲眼姑娘温柔的抚摸黑猫,抿唇微笑,不语。
陆忘川面色平淡的望着湖边,看似略有所思,实则魂不守舍,思绪如浮萍般又飘回了忘川河畔。
踩着船帮上岸,岸上就是高耸巍峨的阎罗殿。
与其说是阎罗殿,更像是一家气派的酒家茶楼,两座谛听石像旁站着两列阴差把守,门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这些男女老少的阳魂们琵琶骨上都钉着勾魂锁,双脚被镣铐锁住,手里拿着一份类似讼状的折子,排在阎罗殿外等候上堂勾债,好轮回投胎,所谓购债就是将前世所犯的孽债,情债,均一笔勾销。
他们在门前排队,同时也有人从一旁的侧门陆陆续续的走出。
走出阎罗殿的人不在是阳魂,而是被勾去前世债的阴魂。
每一个走出的人或多或少都被鞭打,哭嚷着被阴差带出来,有的直接推进恶火湖丢进十八层阿鼻地狱,有的被套住脖子和双手,赤着脚由阴差带领走上恶火湖面,就这样一路走出赎罪城,更有人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被阴差抬出来。
阴差的喝斥,阴魂的嚎叫此起彼伏,像是吵闹喧嚣的街市。
陆忘川悄悄的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方才向一个排队的人打听洛雨棠的踪迹,那人告诉他一个时辰前是有一位极俊俏的男子进了阎罗殿,也不知他的债果如何复杂,到现在还没出来。
陆忘川放了心,蹲在一边准备慢慢等。
盲眼姑娘则是一步不离的跟在他旁边,安安静静的抱着黑猫陪他一起等。
“那个有仙体的修士有点棘手,大人说先让他流放在恶火湖里,待上几百年吃点苦头再说”
一个阴差推着一个人走出阎罗殿,和守在门外勾名字的判官说道。
“嗯,叫什么名字”
一声轻弱的男声飘进陆忘川耳朵——“洛雨棠”。
陆忘川跳起来去看,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男人,那人脖子上套着厚重的枷锁,手脚缠着镣铐,浑身布满血淋林的鞭痕,打着一双赤脚。
他是洛雨棠……
一时之间,陆忘川竟不敢认。
洛雨棠钉穿在琵琶骨上的勾魂锁被一个阴差牵住,等阴差勾了他的名字后就往恶火湖走去。
走了两步,他看到了站在门楼下的陆忘川。
陆忘川的双眼像是被泼了恶火湖中的岩浆,愣愣的盯着他,灼热而血红。
“走啊,走啊你!”
阴差又往他身上抽了一鞭,粗鲁的往前拽他。
陆忘川咬咬牙就要走过去。
盲眼姑娘先一步跑到阴差面前,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不知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阴差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陆忘川:“有话快说,半柱香的时间”
陆忘川面色青黑,走过去把洛雨棠拉到门楼下,还没说话就听到他说:“忘川,我不回去”
陆忘川一愣:“什么?雨棠哥,我是来接你的”
洛雨棠轻轻的笑了笑,还是那么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我回不去了,你别胡来”
陆忘川攥住他的手腕:“我有办法让你还阳”
洛雨棠柔声笑说:“不了,我对阳间没有留恋,不想回去”
陆忘川急道:“怎么会?楚师兄他尚在阳间啊”
洛雨棠目光痴惘了半晌,嘴角的纹路像是静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人死了,就是死了,倘若能死而复生,我就不会到阎罗殿的走这一回,人人都道阴司凶恶无情,又岂料阳间冷漠阴狠,阳间的规矩太多,戒条太多,我做不到为了保住一副肉体凡胎而就范,一副臭皮囊而已,有什么要紧,容不下我的地方我只能远远的躲开,从阳间躲到阴司,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比阳间永无止尽的痛苦相比仁慈的多,就让我在留在这个比较仁慈的地方吧……至于华年”
洛雨棠顿了顿,眼神一瞬之间更加惘然了,轻轻的叹了一声气道:“是我自私,是我欠他”
他抓住陆忘川的手,温柔的像是初次见他时执着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此时他说:“忘川,你帮我捎句话给他,此生是我情义辜负,若有来生,结草衔环,至死不敢再负”
“……雨棠哥”
洛雨棠道:“别说了,此生我宁做鬼,不做人”
阴差带着他上路了。
洛雨棠赤脚踩在恶火湖面上,一步步岩浆灼心之痛,一步步走远。
“谁要你的来世,今生师兄还在等你!你就这样丢下他了吗!”
陆忘川眼前一阵模糊,失声吼道。
洛雨棠走在恶火湖面上,听了他的话,依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眼前像是下了一场惆怅而忧伤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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