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埋下脑袋:“八节,初级班已经毕业了。”
“哈哈哈你是笨蛋吗!”齐谐难得破形象地大笑。
“大概是吧。”他无力反驳。
没理对面那团低气压,齐谐自顾自地笑了半晌。
“百谷寂。”末了,他整整仪态说。
“啊?”卫远扬慢悠悠抬头。
“一种生长于山谷回声的怪虫制成的香料,气如檀香,有致幻吐真的功效。传说上至西汉绣衣使者、下至东厂番子都曾用它套供,一嗅即入沉眠,梦当下事,醒后浑然不觉。你不是说一进屋就闻到檀香么,八成是百谷寂了,我想是那姓谭的透过它问出了你的身份,再顺水推舟,故布疑阵,让你接着听课调查吧。”
“原来是这样。”卫远扬恍然大悟。
“人人都有难解心疑,依我看其他学员也是一样。姓谭的让他们嗅了这香料,暗地里问出心结,醒后再以儒道之法针对性安抚,学员必以为他能通天下之事了。何况百谷寂已经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自然是怎么查都没结果,所以这事你也别管了,权当他在做心理咨询吧。”
结果最后又是靠他……想到这,卫远扬再次趴在椅背上。
齐谐看在眼里没多说,随手抽了本书来打发时间,翻过三页听得铃声作响,卫远扬接起嗯啊几句挂掉。
“有案子,先走了。”他没气力地爬起来。
齐谐说了声等等,拉开抽屉,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扁盒子递给他。卫远扬光看那雕镂精细的木工就知道是高级货,打开,是一串深褐色的念珠。
“百年凤眼菩提子。”齐谐说。
“干啥的,这么细长一串,上吊用?”卫远扬垂直拎起。
“你装傻吗,当然是戴手上的。”
卫远扬哦一声,摆好,还回去。
齐谐没接:“送你了。”
他一脸不解,又忽然懂了:“你什么事用得着我说句话就行了,犯不着行贿受贿的。”
“谁有闲心行贿你。”齐谐瞥他。
“那这是干嘛。”
“刑警这行当免不了碰上麻烦的东西,你戴着辟邪吧。”
卫远扬见那笑容,心里发毛,不由得后退半步:“你啥时候这么好心了,一定有阴谋!”
“什么话,我本来就是好人哪。”齐谐悠然摇着折扇,“还有一事你记着,如果有人问起,不许说出是从我这得来的。”
嘻嘻嘻,哈哈哈。
卫远扬前脚踏出志怪斋,那铜绿色东西便从乌木匣子蹦了出来,在书桌上来回翻筋斗。
“那一百单八颗的凤眼菩提虽是古物,也没什么辟邪的用处呀。”鬼说。
“是啊。”齐谐说。
“嘻嘻嘻,骗人真好玩儿,我也要骗人玩儿。”鬼手舞足蹈。
“你在四川一路跟着他们,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吗。”齐谐问。
“齐老板身边的人,我就算是把心肝脾肺肾全换成胆子也不敢动一下呀。”
齐谐眉眼一弯:“你就那么怕我?”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事物是生是杀,只消齐老板一个念头就够了,连蝴蝶窟的山精对您也是俯首帖耳,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在人前如此示弱藏拙,不痛快呀不痛快!”
“只能对怪物事逞威风,对人我可没有一点办法,何苦当那出头椽子惹是非。”
“此话差矣。只要齐老板愿意,光是遣上几只妖鬼邪魔就够人类喝一壶啦。”
“我早就没那好胜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明白啊不明白!不痛快呀不痛快!”鬼摇头似拨浪鼓。
“大概我自己也不明白吧。”齐谐笑。
如同菩提念珠原主人说的,心中没有大是大非,就不分大善大恶,而难起大爱大恨,终不能大悲大欢,等喜怒哀惧全消,为‘人’的一生也就结了。
对他而言,或许早就结了吧。
“吾心欢兮笑如狂,吾心悲兮哭似癫,悲欢行将不已处,长歌一曲天地间!”
窗外忽地传来哑嗓高唱。
齐谐好奇地探出身,借着月光低头看,是一个躺在路边晃酒瓶的老乞丐。
“老先生好雅兴。”齐谐对他喊。
乞丐脖子往上一仰,花白须发遮了大半张脸,只见嘴咧开:“谬赞,谬赞!相会即是缘,不如共饮一番?”
齐谐点了头:“那您等着,我找瓶好酒便下去。”
老乞丐扬手吞一大口酒,再唱。
“何苦吟那春将晚,又骂万物欣欣然?哎嘿,还偏把生当死看,只作壁上观!”
☆、满
雨很大,应该没有客人。
这种天气倒是“满”最喜欢的。
那是青苔似的东西,蓝蓝绿绿的,一下大雨就长起来,其中较常见的一种叫砖满,平时藏在地砖和墙砖缝里,雨天就发芽,从砖的边缘往外漫,好像踮直了脚也够不到桌面的小孩,只有一双好奇的小手趴在桌沿。
虽然这么形容,满对人类来说却没有那么可爱,它阴湿气太重,若是不小心粘到身上,不仅要感冒似的鼻塞头疼,就连情绪都会莫名地低落几级。
此时清早,齐谐靠在窗台上,看着墙面被雨淋深,那些小东西从红砖缝里旺盛地长出来。
该去开门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门外的丁隶问,甩着伞上的水。
“看见了。”齐谐指窗户。
“那真巧。”丁隶说。
“桂花茶?”齐谐问。
“行。”丁隶把伞撑进厨房。
“刚下夜班?”
“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早上九点前能起来才怪。”齐谐一脸嘲笑。
“明明是你这个六点半准时起床的人更奇怪。”丁隶刚坐下,第二个动作就是伸手进口袋。
“抽烟的话出门不送。”
“就一根。”他眨巴眼睛。
“出去,抽完再回来。”
丁隶抓着烟盒下了楼。
他自信演技天下无敌,就连父母离婚当天也能和同学照常说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回阿静只需一眼就能看透自己,无论是说着很高兴时的不高兴,或是装作无所谓时的有所谓。
这一次,丁隶相信也是一样。从刚进门他就察觉了一切,包括自己颧骨上的淤青。
但是他故意不问。
抽完一根,第二根,丁隶也不知道在跟谁赌气,如果非要说一个对象,大概是他自己。
一截烟灰掉在地上,雨幕被混凝土雨棚切出一个几何形的凹陷。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在窗边布好茶席,齐谐悠闲地坐下,将一只盖碗递到他的面前。
丁隶揭开盖子,白雾飘上来,桂香。
“我心情不好。”丁隶低声,“接了个急诊,小女孩,四岁。心脏穿通伤,抢救无效。”
“所以家属就动粗了?”
“嗯。”
“孩子死了难免不理智,你尽力了就行。”
“毕竟是死在我的手术台上。”
“都当了多少年医生,还没习惯呢。”
“嗯。”
“别想太多。”
“嗯。”
丁隶一口没喝,用盖子拨拉着茶汁,几片桂花始终不肯沉下去。
齐谐忽然笑了:“台词套完了?同样的话跟医院的护士也说过吧。”
“……”
“其实你没有心情不好啊,我看你心情很好嘛,别那样看我,我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本来他们家长自己没看好孩子,揍你有什么用?不过话虽如此,挨打时却不能还手,生气也不行,要露出沉痛的表情才有诚意,旁边的小护士看到了,主动拉你去处理伤口,这时再摆出一副自责的样子,听听她们宽慰的话,享受一下关心,顺便还能加一点感情分,是不是啊,丁医生?”
丁隶愣了愣,也笑了:“你没放糖,桂花茶要甜的才好喝。”
“在你背后的柜子里。”齐谐指了指,“一开始就知道你得加糖,所以故意没放。”
丁隶扭身拉开柜门,拧开糖罐。
“所以现在你开口要了,我告诉你在柜子里,你找到罐子,倒三四颗进去。这些我都知道,但还是让它发生了。”齐谐往他的杯子里续水,“这就像一个过场,你明白所有程序,却不一定非要避免它。”
丁隶看着糖块渐渐缩小。
“你说心情不好,对方会问为什么,说自责,他会答不是你的错,这是正常的情形。可惜你太会和人打交道,太了解做出什么举动后别人会怎样回应。正因为这样,本来可以自然发生的事,在你这儿就变成了有计划的台本,对方的一切回应都好像是你导演所得,而你的本能举动,反倒像是在索取回应的做戏,到最后,就连自己的真实想法也被逼退到这种思维后面,怎么也听不见了。”
齐谐微笑着说完,抿一口茶。
丁隶时常觉得自己像不小心弄坏东西的皮孩子,因为害怕责备,把它藏到了床底下,却始终没法心安理得,自以为做了天大的坏事。这颗种子埋下去,会长出几株草,有的叫罪恶感,有的叫抵触情绪,有的叫惶恐和傲慢。
但是,每当他刚掩上土,齐谐总能轻易挖开,让弄坏的东西重新暴露在太阳下,再用轻松的语气随意就戳穿这种心思。——他好似一台转译机,把难以告人的想法解读成浅显明朗的话语,让丁隶觉得,那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并非不能原谅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