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在城郊,虽然远了些,却比县城要清净许多,亦少有恶鬼往来。
家中数月无人住,如意多给了马夫些银子,请他帮忙将屋子拾掇一番,结了钱,送他出去。马夫看她一个妇人带着生病的丈夫和一个孩子,起了恻隐之心,帮她生了火,烧了热水,将屋子暖了暖,自行上山拾了许多柴火堆在院子里的木棚下。
如意千恩万谢,马夫长叹一声,拢着袄子道:“这鬼天气我也走不了,干脆留着过冬,若是有生意上门,我便赶车离开。这几日若夫人需要赶车去县城为大哥看病,找我就好。不过你们这地界邪,价钱还是要加一些……”
“这位大哥,真是多谢……你若是不嫌弃,我家里还有间空屋子,里面被褥齐全,不过我许久未回,恐怕有些发霉……”
“嗨,没事,能用就行,那……我就打扰夫人了!”马夫挠了挠头,有几分不自在,又问,“那个……夫人……您这晚饭……”
“哦……饿了吧?我这就去做……”如意刚走两步,想起家里没买菜,顿时有些尴尬,“这……家里只有秋天存下的一些米面白菜豆腐……”
“我不挑,您随意!”
如意叮嘱朱小五帮忙看着老方,自己去地窖里找煮饭的食材。好在他们住得偏,邻居一直帮忙照顾着,家中无贼人光顾,过冬的存粮并未少。邻居听到声响过来查看,见他们已经回来,高兴地唠叨半晌,还从自己家里搬来一筐馒头半只猪腿,说是送他们的年货。
如意道谢后,也从地窖里搬出一只鸡作为回礼,感谢他们平日的照顾。
她厨艺不错,晚饭熬了粥,用猪腿肉、白菜、冻豆腐和豆子炖了一锅菜,配上邻居送来的馒头和家中腌的酱黄瓜,吃得马夫与朱小五心满意足,连连夸赞。
如意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只是一想到老方,笑容很快垮了下去。
待朱小五与马夫都睡下后,如意这才披着厚披风,将灯罩覆于烛台上,顶着细细小雪出了门,绕到无人处,小声喊着:“夫人?夫人……你在么?”
菀娘已等待多时,自暗处现身,迎过去:“如意。”
如意一见她,立刻跪了下去,双膝在雪地里磕出两个坑来。她仰着脸,眼底因疲倦出现的青黑清晰可见,嘴唇泛白,颤抖着开口恳求:“夫人……如意从来没求过夫人什么,如今……如今没办法了,求夫人帮帮如意!”
说完便俯身磕头。
菀娘连忙将她拦住,急道:“如意!你这是在做什么!地上都是雪,跪着多冷啊,你快起来!”
如意不肯起来,眼眶中含着泪,抓着她的胳膊求:“夫人……老方他恐怕也……也被邪祟扰了,你们……你们神通广大,能不能救救他?杨公子学识渊博,闵道长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您……您能不能帮如意说说话,为如意求个情?”
“如意,你快起来!”菀娘将她拽了起来,气道,“我若是能帮上忙,还用你来开口?这事你先别急,听我们说。”
如意抽泣着看她,显然没有听入耳中。
菀娘没了办法,一咬牙,将她弄昏了。
禾棠从后面蹦出来问:“菀娘,你要做什么?”
“她现在不清醒,我托梦给她……”菀娘叹了口气,“是我将他们卷进来的,决不能让他们有事。”
禾棠有些担心:“你可以么?”
“没事,我在她梦里好好与她聊一聊。”菀娘定了定神,看着他道,“你与锦书回去找找有没有可用的古籍,县城里那些江湖术士,除了骗钱一无是处,我可不想如意疾病乱投医。”
“好,我们立刻回去,你多加小心。”
禾棠去找杨锦书,一同往杨家后山去,菀娘将如意扶至屋中照顾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站在一旁,静静织梦。这次施法耗费了两个多时辰,如意在梦里依然不听地哭,向她讲老方待她多好,求菀娘救救老方……
菀娘好不容易从如意的梦里脱身,一睁眼,便看到施天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你没回去?”菀娘诧异。
施天宁淡淡瞥她一眼:“我给你护法。”
菀娘蓦然一暖。
如意家虽住得偏,毕竟有些荒凉,往来的鬼怪若是好奇进来打扰,织梦中途的她恐怕要受伤。虽说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但施天宁静静守在一旁,却是让她少了麻烦。
这男人口中总不积德,行事却极为妥帖。
第四十八章
菀娘有些累,便说:“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好好休息。”
施天宁点点头,随她一起出去了,嘴里念叨着:“你这丫鬟倒是很痴情。”
菀娘微微露出个笑:“如意她有福气,遇到老方这样的男人。”
“哦?”
左右无事,菀娘便一路缓行一路将如意的故事讲给他听。
当年如意偷偷为她下葬的事被主人发现了,主人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家门,一文钱都没给,任由她在外面流浪。如意性子胆小懦弱,在外面很受欺负,想找个角落乞讨都被其他乞丐抓住头发打骂,如意吓得缩在巷子里哭,接连两天没吃饭,差点饿死过去。
老方那时担着柴来县城叫卖换钱,无意中发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如意。
老方是个柴夫,没什么本事,本性却老实善良。他看如意一介弱女子就这样流落街头,恐怕过几天就要被拐骗到勾栏院里去。他心中不忍,卖了柴换来的钱,请如意在街边吃了一大碗馄饨,还买了两个馅饼、一块酱肉留给她饿时充饥,还笨拙地劝如意到其他大户人家去做丫鬟。
如意那时被府里的棍棒吓得半死,根本不敢去大户人家找活干,看到老实善良的老方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拼命抓着不肯放手,馅饼酱肉都抱在怀里,低着头缠着老方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
老方问不出她的来历,又不忍赶她走,只好将她带回家中,傻乎乎地将床让给她,还去隔壁大娘那里借来一件干净的旧罗裙让她换上。
远离了县城,如意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洗澡换衣服,悄悄躲在门后看着老方。
直到夜里如意也没有出来,老方隔着门缝送给她一碗热粥,让她配着馅饼和酱肉吃。
如意吃着吃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心中委屈惶惑一涌而出,趴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方在屋外听了差点吓死,撞开门进来才发现她只是伤心过度。老方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又不敢随意亲近姑娘,便只能围着她团团转,想着认识的朋友怎么安慰哭泣的女子,便哄着她:“姑娘你别哭……我……我明天到县城给你买……买裙子去!买……买胭脂去!”
如意仍旧哭着,哭得累了,便睡了过去。
老方将她抱上床,坐在床边守了一晚上,天还未亮他便上山砍柴,担着满满一扁担赶往县城叫卖,换来的钱不够他买齐裙子胭脂,他咬了咬牙,又去找了份搬货的苦工,忙到天色发暗,才急匆匆地赶往集市买了条罗裙、买了盒胭脂,拖着酸痛的四肢步行回家。
到了家中,如意已经醒来,坐在门口发呆。
老方将买来的罗裙和胭脂捧到她面前,结巴道:“送……送你的……你……你别哭……”
如意一愣,隐约想起前一晚听到的话,看着面前傻气憨厚的男人,颤抖着将并不好看的罗裙和胭脂接过来,低着头看了许久,将脸埋在罗裙里,闷声呜咽。她已无容身之处,可这个陌生男人却待她万般好……在别处流浪,还不如……
老方慌了神,以为自己犯了错,连连道歉,如意却抬起头,肿着眼睛抽噎着问他:“你……你要不要……要不要娶我?”
老方一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如意咬着唇忍着害羞重新说了一遍,老方才傻乎乎地点头:“要……要!我……我娶你!”
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一晃便是二十年。
老方还是那个憨厚的柴夫,每日砍柴去县城卖,赚来的钱置办家用之余,总会给如意买一些小玩意,讨她欢心。
如意一直未孕,老方也不介意,依旧待她好。如意以前是丫鬟,洗衣做饭绣花烹茶样样皆通,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老方的小矮屋渐渐变成大院子,家徒四壁渐渐成了邻里口中的悦目家宅,这都是如意的功劳。
夫妻二人几十年感情甚笃,互相照顾体谅,如今老方一病不起,如意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替。
“我看男人的眼光很差,如意跟着我,却比我眼光好……”菀娘笑了笑,道,“我真为她高兴。”
“你眼光哪里差?”施天宁伸手揽上她鬓间,为她拂去新雪,“你死后可将我魂都勾搭走了,可见眼光绝佳。”
他一身黑衣,长眉星目,肃立于天地白雪中,细雪拂过,有种凛然而邪气的潇洒。
菀娘抬眸看着他,难得没有因他的调笑动怒,而是浅浅笑开,轻声道:“你说得对,我生前命苦,死后却是有福气的,这么多年多谢你照拂。”
施天宁勾着不正经的笑,刮着她下巴,调戏道:“以身相许如何?”
菀娘静静看了他半晌,嘴角一直保持着那个浅笑,看得施天宁浑身不自在了,她才缓缓开口道:“妾身已是桥边鬼,不能伴君到白头。”